〈耳鳴〉這首詩出自於夏宇《摩擦‧無以名狀》詩集。這本詩集特別之處,在於每一首詩皆是夏宇重新「剪貼」而成,每首詩的內容,相信讀者跟我一樣有著些許的質疑,句與句之間是否真有強而有力的接合理由,詩人真的全盤掌握住她所想表達的主題意念嗎?這些詩作真的足以重新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嗎?依舊釋放出豐富的訊息?抑或這只是詩人不負責任的玩樂作品?
不過羅智成在<詩的邊界>一文中(《摩擦‧無以名狀》序文)率先肯定這本詩集存在的藝術價值,讀出裏頭典藏著一些美妙的樣態:「字塊由於只被鬆散串接,不曾經過『約定俗成』或語法訓練過程中對字義的大量裁剪,所以每個字眼的顏色、表情、姿態分明,美麗且不可思議地歧義,美麗到即使我們讀出一些最確切的意義,也捨不得,也不情願相信這些漂亮的句子就只為那單一的意義而存在。」在這本詩集裡,夏宇情願跟著文字走,發掘文字魅力無窮的潛質。
在「讀者反應理論」學派裡,有所謂的「空白理論」或「召喚結構」論點,認為「文本」之中有許多空白處,意思是有許多尚未清楚的部份,這些都是需要靠讀者參與才能共同完成。「文本」其實是召喚讀者一同進入它的世界裡。因此在閱讀過程中,我們考慮的是文本如何對讀者產生意義,讀者又該如何串聯,填補文本的空白處,使其豐富完整。面對夏宇的《摩擦‧無以名狀》,我所感覺到的便是一種強大、神祕的召喚力量。
若說要「評」夏宇的詩,對我們而言,也許仍舊無法放手一搏,毋寧說我們正試著「共同創作」夏宇的詩。夏宇曾說過:「一個絕大的誘惑是找一個『像』字把它們連在一起讓它們『產生意義』我必須承認意義是極端恐怖的誘惑。意象尤其是。」「誘惑」一詞充滿激情、感性以及種種不確定性的氛圍,讓人無法為它辯解其中的合理性,但它並非盡是無法觸摸、理解的線索,我們依然可以憑藉一些曖昧朦朧的線索(一個在詩人心中暗自勾結的「像」字)走著走著,不要擔心跌倒、迷路什麼的,終究可找到一些存在的感受,正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我們將會更挖出更豐富(比詩人原先所企圖安排好)的寶藏。
羅智成催促我們:「時間不多了,訊息已在那些光怪陸離的馬賽克文字裡掙扎許久,傳遞不出來。我們總得寫下一些句子、什麼樣的感覺都好,將之釋放一些出來,不說,那它將永遠在你旁邊沉寂……」這些漂亮迷人的句子不是只為那單一的意義而存在,它們有更多歧出的解讀可能,讀者成為真正創作的主角。
那些句與句之間的「空白」,不僅是對夏宇的誘惑(夏宇說過:「我實在無能抗拒這些誘惑」),也是對我們的誘惑,相信任誰也都抵禦不了,在文字那一方的召喚,於是「我們總得寫下一些句子、什麼樣的感覺都好」。
我們先欣賞夏宇的〈耳鳴〉一詩:
我們稱之為夏天的
這些椅子其實
是不同的島我們
停下來找東西
解開懸掛
交換倒數
骰子就變成線索
瓶子就變成船螺
鞋子就開始是一個郵輪
我就駛過你的港
你坐在箱子上寫字
耳朵的手風琴地窖裏有神祕共鳴
頭髮已經慢慢留長了
鐘用海擦得很乾淨
我們都會打勾
在這樣的下午
這是譬如的第6次方
你喊我的名字
遺失三顆鈕釦
詩題是「耳鳴」,什麼樣的季節最容易產生耳鳴,夏宇覺得是夏天,一種時間的概念,是因為蟬鳴嗎?雖然詩中沒有「蟬」但讀者的意識就會自然莫名地連結起來,耳朵靜靜地迎接夏天的到來。空間就是一張椅子,每一張椅子,就像是一座島,隨著季節的到來,空間不斷擴張,我們是該好好停下來改變些什麼?「解開懸掛」是空間束縛問題,「交換倒數」是時間順序問題,時空有了變化,這個世界隨著我們的想像力,已經開始產生異樣,現實的結構與秩序開始鬆動,「骰子就變成線索∕瓶子就變成船螺∕鞋子就開始是一個郵輪」詩裡所有現實中的物品,都變成神祕而不可測,所有物品由小變成大,甚至可能是我們由大變成小,彷彿置身於格列佛的旅遊之中,更或者它們真的變成另一個東西,如同灰姑娘故事,仙女教母將南瓜變成馬車那樣。我們不能輕易放過任何線索,也許是回去的線索,也許是冒險的線索。
島的存在,牽繫著船螺、郵輪的出現,「我就駛過你的港」,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我的存在,「你坐在箱子上寫字」多麼優閒自在,彷彿不介意這一切的發生:
你坐在箱子上寫字
耳朵的手風琴地窖裏有神祕共鳴
頭髮已經慢慢留長了
鐘用海擦得很乾淨
上述的句子寫得極美,像是一位現代歌手在拍一幅有質感的MTV畫面,整個天空景色都是濃郁磅礡的藍意,不斷挑高你的視線,無法窮盡的慵懶,所以動作都不能太大,怕破壞整個視覺美感,所以頭髮得「慢慢留長了」才對,感受不到時間的威脅。手風琴與鐘,象徵著在海島世界飄流,仍有一絲雅緻的氣氛(海島本應該是孤荒野蠻的味道),原來文明也能與自然舒適地擺放在一塊,「鐘用海擦得很乾淨」象徵時間已蓄勢待發,重新起跑。
我們都會打勾
在這樣的下午
這是譬如的第6次方
你喊我的名字
遺失三顆鈕釦
打勾有「約定」之意,這樣彼此才能心意相通,「譬如」則是發展想像力的關鍵,許多以倍數成長的「譬如」,將這想像力的幅度推得更廣遠,有更多不斷擴張的空間,等「你喊我的名字」就會「遺失三顆鈕釦」,那麼不斷地喊呢?「鈕釦」象徵現實中「禮」的約束,我們隨著一些聲音(「你喊我的名字」),一個約定(「打勾」),一個想像的詞(「譬如」),我們就能輕易離開現實,回到那有箱子、手風琴與鐘的島上,一一俱全,可以生活的另外世界。
參考書目:
夏宇《摩擦‧無以名狀》台北:唐山出版社,1998年
刊於《海星》第16期,201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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