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母親過世的消息,婉晴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那個禁錮了她十二年的老家。
她跟母親的關係一向不好,記憶中母親從未正眼瞧過她,甚至總是叫錯她的名字。
婉儀。
那是母親老是掛在嘴上的名字,少女時代的她曾經痛恨過這兩個字,但諷刺的是,後來卻有一個名叫婉儀的女孩,治癒了她充滿創傷的心靈。
「婉儀,可以陪我回去一趟嗎?」她問著那個在大雨之中擁抱著自己的女孩,雖然對方從來不曾拒絕自己,但心中仍止不住的忐忑。
「那有什麼問題呢?」婉儀甜甜地笑了。
給母親上香後,她向舅舅介紹了婉儀。舅舅皺了皺眉,交給她一個信封,「這是妳媽封印了二十年的秘密,我想是時候讓妳知道了。」
她打開信封,裡面是一把鑰匙和一張信箋。
「這是……?」
「我想妳應該知道那是什麼地方的鑰匙……至於那封我寫給妳的信,」舅舅看了婉儀一眼,「希望妳能等到那個人離開後再看。」
有必要那麼神秘嗎?她雖不以為然,但既然舅舅這麼說,也只能尊重他的意願了。
看著手中的鑰匙,第一個浮現腦際的,是那個自她有記憶以來,就一直上著鎖的房間。
母親從來不讓她進去那個房間,而且只要她一靠近,母親也會馬上變得歇斯底里。但她卻常聽見從房裡傳出來的哭聲,於是她會偷偷挨近門邊,朝鎖孔裡瞧去,只見母親呆坐在床上,兩眼無神地盯著一個音樂盒,隨著盒中舞者身形的轉動,從低聲哽咽轉為嚎啕大哭,呼天搶地。
鑰匙插進鎖孔後,輕輕一轉,只聽到喀擦一聲,這個曾經的禁地就開放在她面前。
一切就像她從鎖孔裡窺見的那樣,有張白色的雙人床,床邊的小桌上安放著那個乘載著奇妙意象的音樂盒。她把音樂盒捧在手中,猶豫地看了婉儀一眼。只見婉儀輕輕點了點頭,臉上還是帶著甜甜的笑容。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舞者從音樂盒底部緩緩上升,流洩出來的音樂是蕭邦的「小狗圓舞曲」。好奇怪,她從來不知道盒裡的音樂是什麼,也許總是被母親的哭聲掩蓋了。
聽著這輕快的舞曲,她的腦中突然浮現了一幅影像:兩個小女孩在白色的浴缸邊奔跑追逐,最後一起跳進浴缸裡玩泡泡。音樂盒被擺放在浴室的角落,像是為這歡樂時刻伴奏似的。
那又為何母親總是對著音樂盒哭泣呢?
這抹疑問閃過腦際的時候,她的手突然失了力氣,音樂盒咚的一聲摔落在地,從夾層中飄出了一張泛黃的照片,還有一張陳舊的剪報。
照片的主角是兩個小女孩,長得一模一樣。她知道其中一個是自己,那另外一個會是誰呢?
她的心跳驟然加快。
2
我是在一場大雨中與婉晴相遇的。
她說自己看到了一則很恐怖的報導,害怕得衝出宿舍,瑟縮在雨夜的草叢中。
我輕輕地摟住她不斷顫抖的身體,對她說,別怕,有我呢。
妳是誰?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是婉儀。
婉儀?我、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她的眼睛深處閃著莫名的情緒。
為什麼?
我媽總是把我的名字喚作婉儀,可是……可是我明明叫婉晴啊,為什麼她總是要把我當作是不存在的人?
沒有關係,從今天起,我會跟妳在一起,婉晴就是婉儀,婉儀就是婉晴。
我們永遠不分離。
3
婉晴顫著手翻過照片,背面書寫著幾個褪了色的字,正是母親曾經的娟秀筆跡。
婉晴、婉儀,1984。
左邊的女孩,確實是6歲時的自己。那麼,右邊的那個露出甜甜笑容的女孩,是否就叫婉儀呢?
「婉儀……」她轉過頭去,正想問問婉儀,卻發現身邊並沒有任何人。
「婉儀?」她四處張望,均不見婉儀的身影,但門半掩的洗手間,卻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緩步走到洗手間前,輕輕喊了一聲:「婉儀,妳在嗎?」
無人回應。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門裡沒有任何人影,只有一個封得嚴實的箱子。箱子上用怵目驚心的紅色墨水畫了一個大叉,彷彿裡面封印著什麼可怕的妖魔。
她看著這個箱子,就像被什麼不可知的力量吸引一樣,雙手按住了那個叉。
裡面到底是什麼呢?她應該打開來看嗎?
開或不開的意念在她心中不斷交戰,最後是好奇心戰勝了一切。或許這個箱子裡的東西,也有助於解開照片之謎。
4
白色的浴缸。
我站在一個白色的浴缸前面,四周散落著拆散的箱子碎片。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呢?
想起來了,是婉晴拜託我陪她一起回家。
浴缸裡面漂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我伸手執起,只見正面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背面則寫著:婉晴、婉儀,1984。
這個顯然叫婉儀的小女孩,會不會是我呢?
耳邊突然響起了女孩的嬉鬧聲,我恍惚間看見了繞著浴缸玩耍的兩個小女孩,這是我的記憶嗎?
女孩們在浴缸裡相互潑著水,然後其中一個女孩跳出了浴缸,一面跑著一面笑著,水嘩啦啦地灑了一地。
「婉晴!」留在浴缸裡的女孩突然大叫。她的面容扭曲,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一般滑入水中,原本手還伸出水面想抓住什麼,但仍然抵不過下沉的速度,最後整個人沒入浴缸之中。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我抱著頭衝出浴室。
5
好可怕,好可怕。
婉晴抱著頭蹲在地上,想起看見白色浴缸時那狂湧而來的影像。
那時跳出浴缸、離開浴室的人確實是她,可是回到浴室時為什麼會看到那恐怖的景象?
母親尖叫、嘶喊,把那女孩從浴缸中抱了出來,但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啪的一聲,母親打了她一巴掌,「妳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婉晴抱著頭大叫,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小女孩的和自己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睜開眼只見滿天的冥紙飛舞。
母親從此失去了笑容,總是對著自己叫「婉儀」。
其實妳只在乎婉儀對不對,明明我就在妳面前,為什麼妳看不見?
等等,為什麼我會這麼想?
連爬帶滾地摔在床邊,那張剪報突然映入了婉晴的眼簾。
時間是1985年7月,標題是「雙胞胎玩水釀悲劇 單親媽精神崩潰」。
雙胞胎。照片。婉晴、婉儀,1984。
婉晴顫著手,打開了舅舅寫給她的信。
接到妳電話的那個晚上,大雨滂沱,鬧得我始終無法入眠。
沒錯,那篇報導是被妳封印的記憶。
但是妳居然對我說,妳在大雨之中,遇見了一個叫婉儀的女孩。
妳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妳就只能跟妳媽一樣,到死都以為婉儀還活著,而忽視妳的存在。
我不忍看妳最後被婉儀取代,所以我一定要告訴妳。
婉儀早就消失了,她的人生已經在那個浴缸裡結束了。
妳也該從逃避的夢中醒過來了。
信箋從婉晴的指間緩緩飄落,覆蓋了那張陳舊的剪報,但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十二年來的淚水一次奔瀉而出,爲自己,也爲母親。
該是和婉儀道別的時候了。
6
其實我只是個幻影。
但是,我的承諾還在。
婉晴就是婉儀,婉儀就是婉晴。
我們永遠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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