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半。
我匆匆忙忙地刷了卡,提著包衝出大樓,就往捷運站跑。得搭到那班五點三十五分的電車,才能準時六點鐘在幼兒園出現,接小軒回家。
沒想到在穿過唯一的那條馬路時,一輛左轉車急馳而來,堪堪掠過我面前,使我的走路速度慢了一拍,紅燈瞬間亮起。我滿腹的怒氣正要發作,卻被從車窗傳出的音樂旋律震懾了。
「太陽下山永遠不再爬上來,花兒謝了應該就要用血灌溉……」
熟悉的「青春舞曲」調子,內容卻灰暗無比。而且,那是我的聲音。
坐在窗邊的女人幽幽地望了我一眼,那深不見底的眼瞳,彷彿吸走了我的魂魄,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是五點四十分了。
直到六點十分,我才出現在幼兒園的門口,那裏只剩下小軒一個孩子,孤單地坐在穿堂。
「對不起,媽咪來晚了。」我抱著飛奔而來的小軒,充滿歉意地說。
「沒關係,媽咪一個人工作要養小軒,很辛苦,我等一下沒什麼的。」
我用力抱緊了他。這孩子就是如此懂事,但說出來的話總讓我心疼不已,小小年紀的他,不該承受這麼多苦難的。
小軒的父親,是我前一個工作的主管。英俊的臉龐,體貼的個性,頂尖的頭腦,都和那個人一模一樣,讓我傾心愛戀,唯一的缺點是已婚。
從小父母離異的我,只希望不要再孤伶伶一個人,陪著我的人即使不是他也沒關係。於是,我瞞著他懷了小軒,因為這是我的孩子,誰也搶不走。
然而,當那個男人知道我竟然故意懷孕,毀壞了我和他之間的協議時,平時的優雅瞬間蕩然無存,不但歇斯底里地吼叫,甚至毆打我的肚子,還企圖把我從樓梯上推下去。
這也難怪,因為他的職務和地位都來自妻子的娘家,如果他們掌握他外遇的證據,一切即將成為泡影。
於是我毅然決然遞出辭呈,出國待產。
那段時間,我獨自住在異國的房子裡,享受著小軒和我在每分每秒上的緊緊聯繫,簡直就像是雙胞胎一般。
我從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雙胞胎姊妹,但曾有一個女孩和我形影不離,我們一起跳舞、唱歌……
對,唱歌。因為都喜歡看恐怖小說,所以我們改編了許多歌詞,頹廢又血腥。
「太陽下山永遠不再爬上來,花兒謝了應該就要用血灌溉……」
是那輛車子又過來了嗎?不,不是,聽起來像是孩子的聲音,而且是……
「小軒!」我大叫一聲。
「怎、怎麼了?媽咪?」小軒似乎被我的叫聲嚇了一跳,匆匆停止了歌聲。
我深吸一口氣,蹲下身來,看著他的眼睛。
「這首歌……是誰教你的嗎?」
「是、是老師……」他抖著聲音,小心地問:「不……不好聽嗎?」
我再深吸一口氣,「你……你知道歌詞裡面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永、永遠黑暗的世界……還有用血養成的花朶……」
小軒的聲音和她的聲音疊在一起。
我抱住了頭。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
「記起來了嗎?妳曾經犯下的罪孽?」
我聽見引擎發動的聲音,回頭一看,先前遇見的那輛車疾馳而過,小軒對著窗邊的女人揮手大叫:「老師再見!」
那女人對小軒露出了溫柔的微笑,瞥見我的當下,眼神瞬間凝結成冰。
我的心頓時沉落谷底。
和我不同,她有一個孿生妹妹,但她卻說寧可和我成為雙胞胎。
「雙胞胎應該是相近的吧?但她實在是太陰沈了。我還是喜歡跟妳在一起。」
她拉著我的手這樣說,那真誠的笑容總令我心虛。
因為,陰沈的人其實是我。我表面上和她情同姊妹,但我比任何人都厭惡她的存在。因為她搶走了老師對我的關愛,和同學對我的崇拜。
自從她來了之後,一切都變了,所以再也沒有人比我更渴望回到過去,那段以我為主角的精彩歲月。
只要沒有她。只要沒有她。只要沒有她。
但奪走一個人的生命需要下多大的決心,我一直沒有辦法確定。直到那個人從我的人生中消失,我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注視之時,我才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但在她回頭看我最後一眼的時候,我的心裡竟然湧起了一股傷感。我不都是為了今天才刻意接近她嗎?裝作和她擁有共同的興趣和喜好,看著她一步步走進我設下的陷阱,我心中有著捕捉獵物的喜悅。
毀滅吧,沉入永遠黑暗的世界吧。我在心中如此吶喊著,臉上卻還掛著微笑。
我是否就像傳說中的魔女呢?那時候我這麼想。邪惡的念頭在我心中滋長著,總有一天會吞噬我僅有的一點良知吧。
但計畫真正執行的那天,我才發現自己還剩下一點良知。只是,直到現在,我終於知道那點傷感不是源於良知,而是來自恐懼。
她最後的眼神是那麼絕望而冰冷,嘴裡也彷彿在說些什麼。
從那一刻起,我感受到「總有一天妳要為此付出代價」的恐懼。
我緊緊抱住了小軒。
難道這一天就要到來了嗎?
「媽咪?怎麼了?」
我感受著小軒的呼吸和心跳。
我還不能放棄,我還有想保護的東西。
即使賭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小軒入睡後,我一個人坐在客廳,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歌聲。電話。女人。
對方的下一步究竟是什麼?我握著手機,看著小軒安詳的睡臉,只覺得令人窒息的陰影不斷向我逼近。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即使是在策劃毀滅她的時候。或許,因為那時的我沒有什麼好失去的吧。可是現在……
不行。對方一定就是要讓我方寸大亂,躲在哪個角落窺視,等著給我最後一擊。不能讓那個女人稱心如意。
我一定要靜下心來,才能想出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深吸一口氣,準備整理手中的線索。
但就在這時候,手機卻又響了。
「真是不好意思,打斷妳的思考了。」女人又尖又細的聲音,在深夜聽來格外刺耳。
「妳到底是誰?想做什麼?」我決定不拐彎抹角,因為沒有那個必要,也沒有那個時間。
「那妳覺得我是誰呢?」像是要挑戰我的耐性,女人悠悠地反問了。
「妳是……」我的腦中飛快的轉著,誰會有當年我們錄唱的卡帶呢?除了她家裡的人以外,應該不會有其他人持有。而她的家人,又是女人,就只有……
「芝蘭。妳不會忘了我吧?」
「芝……芝蘭?」
我的呼吸幾乎停止。不可能,她明明被我……
「是啊,我是被妳……」
太可怕了,隔著話筒,她居然可以猜到我的想法。
「很害怕吧?我竟然還活著,嘻嘻……哈哈哈……」
我握著手機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對方則持續在話筒的另一頭發出刺耳的笑聲。
「媽咪……好像有人在笑,是嗎?」小軒揉著眼睛,坐起身來。
「沒事,沒事……」我試圖把手機藏到身後,可是已經遲了。
「小軒,我是芝蘭老師啊。」對方放大了聲音,直接以小軒為說話對象。
「哇,芝蘭老師打電話來!」小軒興奮地叫著。
「是啊,芝蘭老師是想問你,今天的果汁好喝嗎?」
「好喝,好好喝喔!謝謝芝蘭老……」小軒說到這裡,突然哇的一聲,嘔出了一口鮮血。
「小軒!」我急得丟了手機,趕緊抱住孩子。
「好痛,好痛喔……」他緊抓著喉嚨,在床上不停地滾動,口中鮮血汩汩而出。
「哈哈……哈哈哈……」電話那頭再次傳來刺耳的笑聲,就在那個瞬間,我明白了一切。
「是妳……是妳做的?」我抓起電話,撕心裂肺地喊叫。
「是我做的又怎樣?比起當年妳做過的事,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眼看小軒的床已經染成一片鮮紅,我著急地說:「妳究竟想怎麼樣?」
「放心吧,妳兒子死不了的,送醫院洗個胃就沒事啦。」
她怎麼能講得這麼輕鬆?我正想發作,轉念一想,她確實也提示了現在最重要的是送小軒去醫院,跟她繼續糾纏反而是浪費時間。
就在我一動念的當兒,外面突然響起救護車的鳴笛,接著是對講機的鈴聲。
「太太,您的兒子食物中毒了嗎?我們立刻上來!」
直到送小軒進了急診室,我才想起電話尚未掛斷。
不過,這當然是我多慮了,因為手機上只剩下一則簡訊。
「如果不想要有更糟的事發生,就到『那裡』來吧。」
那裡?會是哪裡?如果芝蘭的目的在向我復仇,那麼「那裡」只有可能是那個地方,一切罪孽的源頭。
「太太,您的兒子沒事了。」醫師走了過來,「您可以進去看看他。」
小軒緊閉雙眼躺在床上,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我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微弱的溫暖透過慘白的肌膚傳到我手中。
對不起,都是媽咪不好,才讓你受到這種苦。
我的眼淚滴落在他手背上。
如果犯下的罪孽一定要償還,那就讓我獨自承擔所有的一切吧。
我悄悄地離開了醫院,坐上夜行巴士。
明天即將到來的命運會是什麼,我一點也不想知道。至少,小軒還有明天的明天,後天的後天,那一切就足夠了。
我閉上雙眼,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站在高聳的牌樓前,震耳欲聾的蟬鳴聲鬧得我心煩意亂。
二十年了,自從那件事後,我再也沒有到這裡來過,即使在夢裡,我也不願再記起那個場景。
那時候的她究竟在想什麼?她又想說些什麼?
「太陽下山永遠不再爬上來,花兒謝了應該就要用血灌溉……」
歌聲響起的同時,那個女人從牌樓後面轉了出來。
總算是面對面了,但她真的是芝蘭嗎?芝蘭明明已經被我……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往山裡面走,我也不由自主地跟隨著。
她想去的,難道是那座懸崖?
讓一切開始轉動的懸崖。
當我們停下腳步時,深不見底的山谷已在眼前。
「姊姊她……就是從這裡掉下去的吧?」
「姊、姊姊?」
面對我的驚詫,那女人冷冷地說:「妳沒聽錯,二十年前從這裡摔下去的人,就是我的姊姊,芝蘭。」
「所以妳是……芝蘭的雙胞胎妹妹?」我想起了這麼一個人的存在。
「是的。但是我現在,也叫芝蘭,我要連姊姊的份一起活下去。」說到此處,她突然狠狠瞪著我,「而姊姊的遺憾,也要由我來……」
「遺憾?妳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我冷笑著打斷她的話。所謂的遺憾是真相嗎?既然她不是芝蘭本人,當年的那件事情也不可能找到任何證據,那我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當年和她一起在這座懸崖上的是妳沒錯吧?」
「妳想說是我做的嗎?」我冷笑著:「話說回來,妳對小軒下毒,可不會是找不到證據的喔!」
「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狂笑起來。「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否認對妳兒子做過的事,但是妳對姊姊的事居然想裝傻到底嗎?」
「我知道妳對姊姊的事無法釋懷,但這樣說對我公平嗎?」反正不管我之前是否說漏了些什麼,於今之計就是死不承認。而且我從小就習於在所有人之前偽裝自己,擠出幾滴眼淚也難不倒我。「更何況……更何況……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她定定地看著我的淚眼幾秒,突然更誇張地指著我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妳到現在還想用糊弄姊姊的那招來敷衍我嗎?很好,妳是她最好的朋友……」眼神瞬間轉為冰冷,「其實妳心裡一直在怨恨她吧?怨她從妳這裡搶走了老師的關愛和同學的崇拜,還有那個人的注視……妳和她歡聲笑語的同時,心裡是否在不停地喊著『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慢著,她為什麼會知道?
「妳要不要看看這個呢?」她將一本日記模樣的書遞給我。
我伸出發抖的手接了過來,一個不穩,整本日記摔在地上,被風掀開了幾頁,停在六月四日的日期上。
六月四日,那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日子。就在那天,我看到芝蘭偷偷地約那個人到體育館的後面,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第二天那個人就從班上消失了,當然,我再也沒有辦法沐浴在他的注視下了。正因如此,我才徹底下了毀滅她的決心。難道命運真的這麼諷刺,竟要我從這天開始進入她的內心?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曉楓在內心深處對我的怨恨。既然我是肇始這一切的元兇,那我必然也有拯救她的義務。那個人怎麼看都太虛偽了,因為她已經太久沒有被這樣注視過,所以才沒有發現這其中的陷阱。為了不讓曉楓再陷下去,我必須採取行動,即使這樣會讓她更怨恨我。
在體育館的後面,那個人坦承了他的惡意。因為很好玩,他說。那個女人自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存在,在失去了舞台之後,有人這樣注視她,就被弄得神魂顛倒,真是太有趣了。我告訴他,曉楓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能坐視他這種可惡的行徑,必要時我將告發他其他的惡行。那個人承諾他會離開,再也不會和曉楓見面。
我知道曉楓看到了我跟他的會面,如果她要更怨恨我也沒關係,至少那個人不會成為她人生中的遺憾。
對不起,曉楓。
看到最後,我的心整個崩潰了。原來當年的真相是這樣,為什麼、為什麼妳不告訴我呢?
「即使告訴妳,妳也聽不進去吧?」芝蘭淡淡的說。
沒錯,當年的我已經被仇恨矇蔽了一切,看不見那個人的惡意,也看不見芝蘭想救我的心。最後,居然還鑄下了大錯。
「對不起……」我想起來了,芝蘭最後嘴裡喃喃念著的,就是這三個字。
「我的身體一直不好,姊姊過世的時候,我也還在醫院裡養病。最近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發現了這本日記。讀完之後,我想,姊姊至死沒有讓妳知道真相,多少會有一些遺憾吧,所以就……」
我呆呆看著日記。
如果時光倒流,我是否能拿出真心,和芝蘭做好朋友呢?
答案,大概永遠也沒有辦法知道了。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
「媽咪,妳在哪裡?」是小軒的聲音。雖然還有些中氣不足,但至少是醒過來了。
「等媽咪回去,給你講個好長、好長的故事好嗎?」
「當然好啊,我最喜歡聽故事了!」小軒歡聲叫著。
掛了電話,我問芝蘭說:「這本日記,可以送給我嗎?」
芝蘭點了點頭。
我想每天都對小軒說,曾經有兩個女孩真心做朋友的故事,直到我與她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