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座標原點朝我不停揮手,看不清楚是微笑或憤怒,我則是不斷向箭頭前行的方向,猛力奔跑,跑得賣力,幾乎就要撲倒,還是無法忽視你的召喚,於是我又跑回原點,再用力彈開,奮力逃逸,反覆行之,行之反覆,弄得我疲累不已,仍無法拋棄你。
我,默默揣想,母親與女兒,同樣的生理構造,應是最易通曉彼此心意的思想與軀體,隨著荷爾蒙消漲,月亮盈缺,海潮升落,情勢劍拔弩張,母女關係也拉拔不已,我們互相刺探,也互相探測對方能夠承受多大的痛,在這場沒有規則的賽局裡,究竟是誰會勝出?
八歲的一個午後,我與你平躺在雙人床上假寐。你生第一胎時月子沒做好,三十幾歲身體毛病便多如牛毛,時常感到疲勞,所以你需要午休,好維持下午上班的體力,而我精力正旺盛,根本睡不著,只是因為喜歡膩著母親說東說西,老師說了什麼,同學又說什麼,還是我看書看到什麼,喳喳呱呱的小麻雀一隻。我最喜歡聽你說鄉野傳奇虎姑婆,你說,有一對姐妹叫做金仔和銀仔,住在山裡的小村莊相依為命,有一天,虎姑婆來了,想要來吃掉這對如花似玉的姐妹花十隻纖纖玉指,於是金仔心生一計,她燒了一壺油,再帶著妹妹銀仔,爬到樹上,當虎姑婆在找她們的時候,金仔叫虎姑婆往上看,接著就把手裡的油往下淋,虎姑婆便這麼死掉了,金銀兩姐妹又得以平靜的相親相愛生活。
那天,你對我說的不是虎姑婆,是另一個故事。你說,年輕時為了與外公賭氣,草草嫁給那個窮追不捨的男子。外公受日本教育,崇拜武士道與櫻花精神,也篤信優生學理論,他堅信女婿的容貌會影響下一代。你拗著脾氣嫁給那個男子,婚後才驚覺自己是第二任妻子,男子迷信,算命師曾告訴他,男子有三妻命,但他非富貴人家,沒本事像成功男人擁有好幾房細姨仔,於是離婚彷彿是被安排好似的,結婚幾年,男子外遇,兩人世界擠不進第三人,你斷然決定離婚,帶著年幼的姊姊回娘家,後來你又遇見父親,懷了我,帶著姊姊再婚。故事到這裡,暫時作結。
我安靜聽著,可能是太小,來不及有反應,只默想著:原來姊姊和我不同爸爸。就像當時中午十二點半的台語劇,最流行的同母異父或是同父異母的劇情,差不多的演員,演著差不多的肥皂劇。
你說:「你們只有兩姐妹,要相親相愛,別給人看笑話。」
我其實不明白,何以姐妹的相親相愛與別人的眼光有關係?在你一遍又一遍對我复踏你多年來的痛苦,我很認真的收進心裡,聽到後來,那些話好像生根在筋骨血液,每每觸碰,便疼得眼淚直流,痛得我忍不住朝你喊:「不要再說了。」姊姊不願意聽你複訴,你就將鬱積胸口的遺憾、怨恨或願望,慢慢堆疊至我背上,我感傷於你的痛楚,於是我安然匐於地上,好讓你一層層的傾倒。有時,我懷疑我是隻蝜蝂,貪心得想要將你的痛苦全部背走,但你仍憂愁著,緊閉著門,我困惑著想,你是否想帶著我一起鎖進房間以作伴?
外頭陽光這麼燦爛,門前九重葛一片桃紅,你看見嗎,母親?或許是在你重重向我陳述一樣的故事,我就想離開了,興許你只是想要警惕我。
你說:「挑丈夫眼睛要睜大著點。」
你說:「會唸書沒有用,要會賺錢才行。」
我不想籠罩在充滿宿命論又陰暗的氛圍裡,開始學會慢慢朝你的反方向退開,又怕一時走太急,你會傷心,但若再不離開,恐怕我們都會一直病著,房裡的空氣會逐漸稀薄。
我和你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或許不能稱為敵人,因為你無力抗衡。「他們」以祖母為中心,從我們家為中心點,劃開方圓五百里,狠毒的父系批鬥系統。「他們」自成鄰里法律系統,無所不管,包山包海,人人皆法官,你離婚帶小孩再婚,又只生女兒,沒有香爐耳能捧斗,他們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在心裡冷笑著,但你擺脫不了,碎嘴的耳語總能傳入你耳中,久而久之,你竟然有一點受影響。偶然的,會說出生男生比較好這樣的話語。
你說:「大概是頂世人欠你阿嬤太多。」
十歲的一個晚上,我們散步至公園,坐在大樹下聊天,你又說起你的故事,你說:當初你並不想生下我。我低著頭,並不想哭,也不想故作善感,但是我哭了,你發現我安靜得不對勁,便帶著開玩笑的語氣說:「唉呀,這樣就哭了。」你不擅長處理我負面的情緒,我開始學著掩飾或是忽略,反正提早社會化也沒什麼,但我路子可能走偏,才會在之後的日子,與你與別人的關係逐漸隔離而沉默。
我時常搞不懂,你是被綑或是自綑多年?還是那已經掐進你骨肉裡?你是要我體驗你的痛?還是戳刺我以自療,只因為我身上流有四分之一祖母的血?十三歲時,我時常在夜裡,坐在書桌前,反覆的問著自己,上溯身世,可是我問不出答案,陷在局裡的人是看不清的,想著,便夜不成眠,日復一日記著自己作夢,可能被追殺,卻老看不清楚仇家的臉孔,甚至弄不清為何逃跑,是不是他們面孔太多太雜,以致於模糊了?
我和你日日等著祖母老去,你不敢說出口,因為這是個邪惡的念頭,我放任它在口中心中腦中滋長,並且,定期澆水。祖母的容貌早老了,但是她聲音宏亮,額頭劃著三條皺紋,十分符合她屬虎的形象,如七月炙熱的太陽,會灼人燒人,還會殺人,但她一轉向父親,馬上就變得和藹而可親,那股親熱勁,曾令我思緒模糊疑惑,但我不想深究,也選擇向你靠攏,無論是我仍困惑與否。
然後,在來不及反應的半年之間,祖母真的迅速老去,幾近無法言語,我驚愕不已,甚至有一半的念頭仍在懷疑著,這次是否是真的,因為她慣以各種手段誇大欺騙我們。這次是真的,真的老去了,我彷彿再也無法怨恨她,或許用「怨恨」是太過灑狗血,那些念頭乘著灰去了,去哪裡,是不是去天堂?你放下了嗎?我試以用如此宗教性的口吻問著,好像沒有,那已經成為你生活中的寄託。
而我呢?我還在奔跑著。
後記:
這是大四最後一次參加校內文學獎的佳作的作品,然後就畢業了,工作了,寫作的進度又更緩慢了,貼出來以此提醒自己不忘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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