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滴答答。
打在擋雨板上,雨聲總是特別大,彷彿雨勢也順著蔓延擴大。小時候十分厭惡下雨,心情隨著天光的亮度濕度變化升降,雨,如果綿密,濕濕黏黏,四肢像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筋骨舒展不開。這些年虛長幾歲,倒也不這麼排斥下雨,也開始喜歡在夜裡,側躺,裹著厚棉被,用一隻右耳靜靜傾聽,跟隨著呼吸起伏。
「幾年間,很多堅持的事好像都不能再堅持,單純的毅力,開始浮動。」
大概是十三歲,剛剛萌芽的日子,善感,毛躁,像被強迫短去又參差的西瓜頭,卻硬是反骨的偷偷削薄,變成三分之二顆西瓜頭,假面乖乖牌,但依然愚蠢,這顆頭被我喜歡的C男孩戲稱「香菇頭」,我鼓著雙頰插著腰生氣,可能還混雜著一點竊喜,所以臉頰才會紅撲撲的,在枯燥的夏季,我上學的動力是為了看見C男孩,或者和他鬥嘴,如果是在晴朗有風的天氣追逐嬉鬧,那就更好了。我很明白,賀爾蒙隱隱的浮動,好奇戀愛的滋味,他們都說這梅子夠味,又酸又香,但是我只想自己吃一顆。記得導師在我的札記寫上「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評語,我只是不停的、不停的,與C男孩在操場奔跑,打賭誰先追上對方,跑了好多圈,卻發現我早就離開跑道,梅子的保存期限也過期。
那時候,話說了很多,多半是沒營養的,想要堅持自己,踮腳仰頭噘嘴,還是被大人嘲笑,我急著辯解,大聲嚷嚷,一不小心也就成了冥頑不靈。父親總說:「你們處女座都很龜毛。」,我忿忿不平無法解釋,我哪裡龜毛?我只是有原則,只能蹲在牆角,默默的望著天花板放空,也不想去想為什麼。路上,我摔了好幾個觔斗,才知道走好路是要學的,有些路是能夠不用在乎,開始學著怎樣不在乎,就像開車慢慢加速,不能一次加太快,可是我加速過頭,變得什麼都不想在乎,小女生最愛說的「切八段」,長大卻變成切不斷;理還亂,不能切斷,忽然發現耍自閉,好像還活得容易些,慢慢的,話很少,少到言不由衷,退化的語言,學會一些渾話,倒是很方便閒聊,也不用擔心碰觸別人的地雷。
「你到底不再堅持什麼呢?可能是不穿短裙,卻穿了及膝裙;不打耳洞,卻打了兩次耳洞。」
殷殷期盼的長大,徒然消磨意志。對於十八歲嚮往太多,變成垃圾,到底增加了什麼?不過,是多些雞肋,像我們去百貨公司購物,拿回的購物提袋,有的可愛有的平凡,但總將他們塞在牆邊、桌邊或櫃縫,以為有天會用到,愈積愈多,直到年終大掃除,竟也捨不得丟棄,每整理一回又亂一回,索性不整理了,拿張布把他們蓋起來,才又明白「不整理」是件要事。小時候,最喜歡逛文具店,握著爸爸給的零錢,張大眼睛微笑的看著可愛的自動鉛筆和筆記本,那裡有各式各樣的計畫本,我既羨慕又崇拜哥哥姐姐們咬著筆,在計畫本上安排事情,其實你最想擁有的只是那可愛的、成熟的、普普風的,塑膠或者牛皮的封面,你並不想安排內容,因為,怎麼安排都是混亂的,總是將計劃設想得太完美,然而每一年仍然湧進一批批的計畫本,大家還是捨棄這本,滿懷信心的買下一本,煞有其事的整理,表面的整理,這樣,就真的整理完了嗎?也許,是心安,我猜是種神祕信仰或生活依靠。因為連我自己,都依賴著這些若有似無的計劃表,才有生活的動力,誰管他是不是真的實行了呢?
「你們說,我看起來總是若有所思。」
晚上站在浴室,右手拿蓮蓬頭,把水溫調到四十度左右,無意義的,一遍又一遍的沖淋著發育不良的身體,仰頭,盯著磁磚上蒸騰的熱氣,好像所有雜亂的,錯結的,全蒸發了。我喜歡汲取洗澡後,寧靜安詳的氛圍,一切浮動的髒污,彷彿都讓水和肥皂,順著花瓣狀的排水孔,西哩呼嚕的沖掉了。可能,明天汗還是會重新流一遍;身體還會再髒。
所以,情人告訴我:「你需要一個絕對私密的空間。」是的,無論我走到哪裡,都不想像朵太陽花,熱烈迎向太陽,對我來說,那太愚蠢了。想要挖一個角落給自己,包圍著像羊水一樣,溫暖又安心。我認真生活,奮力思考,某些時候記憶會蒸騰,蒸成一道又一道熱汽,當他們經過肌膚,肌膚還會被高溫燙傷,我睜開眼睛想看清楚,卻看見一團白霧。
我重新泡回沒有水的浴缸,不想出來,如果是誰要拉我去外頭玩,我是絕對不肯出來,因為,要走出浴缸,太危險,可能會腳滑摔到,傷口會裂開,那太冒險了,而且,傷口是不能再擴大了,然,結痂的刺癢感,讓我有自謔的快感,刺刺癢癢,甚至於在幾秒就高潮了,隔著暗紅的硬痂。我緬懷過去,那學習如何爬行的過程,我告訴我:「切莫再重複。」,《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多麼愉快又感傷的句子啊!據說,那是少司命要與在人間相戀的女子分離,所表述的心情,神與人無法長久,神都如此了,何況是人呢?人,到底仍妄想,用才智去抵抗抓不到的虛幻。
沒有水的浴缸裡,我卻在固定的時間,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湧浪,那是下腹浮腫的刺痛,腦袋蒸騰的很厲害,想起情人軟綿綿的肚子,在雨夜,你靜靜的,小魚趴在大魚的身上,我聒噪的,沒有節奏的,說著有營養、沒營養的話語,你的回答總讓我嫌棄,而我仍然愛對你說話。
「我的情人,你還在聽嗎?我要繼續說囉?」
縱使如此頹然,我還是行走人間,眼看著繁花錦簇,我卻不願意進去,那裡香氣太濃郁,而我乾燥且過敏的鼻腔是承受不住,每天清晨我拿起一支棉花棒,旋轉沾一點面速利達姆,再安撫躁動的鼻腔黏膜,維持一點恰好的濕潤,好讓我有舒服的姿態,迎向情人的擁抱,我將自己做成一個繭,再用水煮紡織成溫柔的蠶絲線,把四周輕輕繞起來,維持一種若隱若現的白色矇矓。
刊登於《幼獅文藝》649期,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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