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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24 15:50:16| 人氣29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九份老礦工的回憶:三更窮,四更富,五更起大厝(2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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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15 19:36筆記

 

基隆山

三年來,四度與陳大哥聊天。三年前某一個冬天,九份黃金茶舖的沈先生要求我,如果有廢紙箱就送給他。他要轉送給九份一對做回收的阿婆夫婦。
 
之後,二月,正是寒流來的那一天,我到九份黃金茶鋪沈先生的店面買一杯薑母茶。遠遠見到沈先生與老阿婆拉扯著,這位阿婆將她那戴著細細黃金戒子的手指,誇張地甩著。原來她拒絕沈先生端給她的一小杯試喝茶。
 
沈先生說這倆位老阿婆夫婦,非常勤勞,但是又很客氣,不願意白拿他的紙箱,每三個月就會向他買兩斤重的薑母糖塊,當作答謝。
 
兩斤重,三百元。三百元對老阿婆夫婦是不小的數字,可以換得十來斤米了。而一小杯試喝薑母茶,對沈先生來說,那是一天上百杯邀請客人試喝的其中一杯。
 
這對老夫婦就是陳大哥賢伉儷。常常見到他們兩位微笑地走在九份老街裡。彷彿天空正有久違的暖暖春陽照射在他們臉上的那般的歡顏。
 
(一)陳大哥的曾祖,祖父,與父親與童年
 
好興奮可以見到同治七年(1868)的古文書原件,那可是140年的台灣活歷史。民國23年出生於九份的金礦工陳大哥,父親十五歲左右離開台北縣坪林鄉的坪林尾柑腳坑,來到九份當挖金工人。五十歲,便因為肺矽症而肺器官纖維化,不能再下坑謀生。因為家裡貧窮,只能到山裡摘藥草自我療養,直到六十歲往生。
 
往生時,只留下八位幼小子女,妻子與一個竹箱子。臥病時,那一年是民國39年,身為長子的陳大哥一肩挑起了一家子的生活。
 
同治七年古文書內容:
 
【仝立分管合約字人,孫寶,陳水愿,等宝有出血本銀,合夥總結首鄭邦觀,仝四結首高欲,楊景,周鎮,沈自等合夥四拾股,向秀朗社番給出林埔地,土名坐落柑腳坑】,為起頭。(標點符號是我加上去的,原件沒有。)
 
柑腳坑,好有趣的名字,陳老先說他也不知道地名的由來,知道讀成Gam kar kean。
 
為什麼會是分管合約呢,因為合約書後頭寫著;
 
【但上年間立契字未有分管踏明界止立約為據,合當僉議欲各開闢成田栽種大菁】
 
看來是同治六年之前就已經與總結首鄭邦觀(觀與官同,是尊稱,常見台灣古文書裡)等人共同向原住民平埔族秀郎社請求給出並取得大墾約了。而這份分管合約,顧名思義應該就是劃分界址了。
 
陳大哥說,陳水愿是他的曾祖父。曾經是武館的拳頭師,福建少林寺拜過師學過藝,因為族譜已經遺失了,所以不清楚確切的行止。只知道,先是在淡水開館,後來遷到加臘堡,再轉到文山堡坪的坪林尾,是漳州人。
 
漳州人,我說不對吧?坪林鄉可以說是泉州人為主的移民社會。他笑著說,誰弄得清楚?光復後有一段時間,九份仔曾經差點演出漳泉械鬥。自古以來,以崩山以及豎崎路為界;基本上,東邊是漳州人,西邊是泉州人分別聚集。幸好地方頭人出面制止,說,【祖先為了開墾不得不分類自保,現此時九份仔,泉州內有漳州,漳州內有泉州。打起來,誰分得清楚呢?】,於是,一場大規模械鬥便如此煙消雲散了。
 
不過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地說,對啊,我們是泉州人沒錯,剛光復的時候,他阿爸還曾經帶著他,到台北吃【祖公仔會】並且領取祭祀產業的【出息錢】。神主牌面上寫著【安溪】這兩字。他年幼時不再是種植大菁了。
 
我笑著說,說到吃,就想起了祖先了。他也跟著笑了。
 
談到大菁,大菁我記得是在1900年左右便開始沒落了。但是在1870左右卻成了台灣出口的大宗( 註;網頁,山中的藍寶大菁) 。台灣種植大菁的歷史應當很久了,至少在1644年12月巴達維亞城日記裡曾經記載【藍靛與預期成績相反】(  巴達維亞城日記第二冊 440頁 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印行  民國59年版),藍靛就是大菁。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台灣最早栽植的紀錄。
 
基隆市暖暖淡蘭古道山區,曾經看過這植物與政府立的解說牌。似乎說明著,大菁是台灣東北部清朝時期的重要經濟作物。
 
九份所在的台灣東北角,有許多地名與大菁有關。這在民間文獻裡也常常看得見,比如鄰近的平溪鄉的先民便是如此。
 
【平溪十分寮胡氏族譜】在【新寮開墾史】裡說,
 
【嘉慶末年"文勤和文渭來到暖暖大山(五分山)......,不畏附近泰雅族先住民之侵襲,篳路藍縷,辛勤抽藤,並種植番薯與大青..."。大青也就是大菁】,胡氏族譜裡又說,【那是當時長杉之藍色天然染料】(平溪十分寮胡氏祖譜   第354頁 2004年版)。
 
同治七年應該正是大菁的好價格的時節吧,否則何必跑到當時還屬於深山的柑腳坑呢?
 
陳大哥說,記得阿公的描述。阿祖(曾祖父)來到柑腳坑時,滿山還是粗大的樟樹,山豬也是滿山走,甚至食飯時,山豬就蹲在旁邊的樹林下窺伺。蛇蚊鳥蟻與螞蝗那更是不用說。
 
山豬就蹲在旁邊的樹林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那是什麼年代呢?真的是 篳路藍縷了。只是我沒有聽過山豬也會在一旁伺候著,那不是很恐怖嗎?
 
他說,那還不算恐怖。最恐怖的是,阿公說,翻過一座山就是雙溪鄉的柑腳。那裡是彰州人的天下。常常發生彰泉械鬥。
 
記得,2008年五月的某一個禮拜六,與九份黃金茶鋪 沈先生第四回,按照陳大哥對【平林尾柑腳坑】的描述來到坪林鄉與雙溪鄉,沿著北勢溪,實地踏探坪林尾柑腳坑與坑與雙溪鄉的柑腳。 清晨,從南港上北宜高。沿路上的山巔雲霧飄移,好是美麗,在車上我一路隨手拍,再從坪林交流道接北42號道路。我們就意外找到了【同治七年古文書】裡的柑腳坑。
 
我們是從北42號公路第4k的地方,右轉經過虎寮潭吊橋,步行登上胡桶古道,走入胡桶遺址再轉入柑腳坑。
 
但是與想像中不同的是,陳老先生說翻個山頭就是雙溪鄉的柑腳。那個山頭高聳在雲霧中,層層巒巒不知道有多遠?從柑腳坑再轉下黑水龍潭,那足足花了我們四個小時。步行【北農20】柏油路,幸好攔到一輛計程車回虎寮潭,否則真的是誤了我們開店的時間。附近有胡桶古道的指標,心裡想這古道上的遺址,曾經是日本佔領後被視為【土匪】的抗日義士根據地。我們景仰已久。我們開著車,翻過坪林與雙溪的界山,果然是一座山頭,只是路程有20公里長,整座山頭,煙霧瀰漫好似潑墨畫的飄逸。
 
開車走到雙溪鄉時,我們來到了柑腳的柑林威惠廟,廟的主任委員簡先生,親切地招呼我們。當然,又聊了起來,當我們發現古樸的香爐刻著,【三貂堡弟子潘興 ,同治己巳年】的字樣時。簡先生好得意,為我們介紹了大庭上的石獅子,大殿上的匾額,雅正的繪堵也都是同治年間。
 
140年囉,他說著,那音調宛似擁有古文書的九份陳大哥,滿是驕傲。雖然他也不知道柑腳的由來,但是,臨別時,送給我們一本【柑林威惠廟開彰聖王紀念手冊】。
 
我們如獲至寶,手冊說。
【三貂坪林莊,開墾於嘉慶17年(1812)年原係墾首何厥等,合共24佃,到此貂野墾闢成田】。在咸豐九年(1859)年的"序傳"裡,有一段對原住民祖先很不公平,但是卻也表達出漢族先民移墾的艱辛:【.....墾闢之初,闢處山居,樹木依然蒙翳,兇番履肆侵陵,我佃友幾然安處,荷蒙開漳聖王,聲靈赫濯,捍衛民生,驅番於異地,.....】
 
看來指的可能是泰雅族,而不是三貂社的平埔族吧?或許,當時是以不敬的"兇"作為標準,歧視地,區別成(生番)或者是(熟番)。與原住先民的競爭會是百年老廟的立廟的根由嗎?
 
原住先民無論是高山或是平地,400年來土地領域被巧取或是被豪奪或是被迫於現實而變賣。可以說,荷蘭人,西班牙,漢人與日本人的得意,便是原住先民的悲悽。我又扯遠了,讓我好奇的是手冊裡說;
 
【同治七年(1868年)創建竿林威惠廟】
 
清同治七年(1868年)創建柑林威惠廟 ,那不是與陳老先生古文書同一年嗎?好訝異,有何關聯呢?就在訝異中再度來到雙溪鄉柑腳的柑林威惠廟,剛好有兩輛遊覽車的信徒來參拜,背心寫著【新社】。
 
我們才走進大殿問候開彰聖王,迎面便有一位先生,招呼我們吃流水席,我們說,我們是外地人也不是進香信徒,不好意思享用。
 
他說,來到這裡就是本地人。這是吃平安的,就讓開彰聖王請一頓,會保佑平安的。於是,勉為其難地盛了一碗肉羹湯,結果太道地了,這勉為其難卻成了放開了吃,又吃了大麵條,米粉,涼麵,米苔目,素羹湯各一大碗,好撐。沈先生說,以她們阿桑的手藝,到九份老街來擺攤,鐵定大受歡迎。
 
邀請我們吃點心的熱情先生,原來是廟裡的總務委員陳先生。攀談之後,他竟然認識沈先生已過世的舅公林大獅先生,陳先生是雙溪鄉平林村的礦業公司的【監督】。而林大獅先生是礦業公司的水車間負責人。
 
真是巧。
 
他說,這間廟是柑腳地區長源村,外柑村,上林村,平林村的信仰中心,現在連山上的居民也信奉的很虔誠。
 
山上?不是盤山坑嗎?剛剛簡先生,說那是泉州人。
 
在雙溪鄉誌裡說,【維境壤始闢屬漳州,汀州之墾民,異籍不與.道光間,泉籍墾民已溯坪林尾北勢溪,抵闊瀨,過中心崙,善於山耕,植茶,種大菁..】
 
又是種大菁,擁有古文書的陳大哥的阿公所說的,【那裡是彰州人的天下,常常發生彰泉械鬥】。會不會就是指這個時期?
 
雙溪鄉誌裡又說,
 
【同治六年.....柑腳城一帶及其附近坑谷地之彰泉爭墾,亦趨穆和,安溪人墾於高處,彰籍人居楚較低海拔之坑口或山簏】( 雙溪鄉志卷之三 115頁)。
 
同治年間的陳大哥的祖父,是否也曾溯著北勢溪從坪林尾柑腳坑來到雙溪鄉的柑腳,甚至與柑腳的陳先生與簡先生的祖先們械鬥過?
 
很可惜陳大哥家族譜不見了,很難探究。是有可能,因為就像他的曾孫,陳大哥所說的【翻過一座山就是雙溪鄉的柑腳】。
 
翻過一座山就是雙溪鄉的柑腳,是沒錯。可是對原住先民與彰泉人來說,可能花了不少時間與氣力。想想,這世界很有趣,貢寮隆隆嶺出生的沈先生前幾個月還找不到沈家族譜時,誤以為自己是泉州後代,而陳老先生卻剛好相反。
 
心裡突然有個怪念頭,忘了族譜也很好。就像民國三十幾年時那位九份頭人說的,【現此時九份仔,泉州內有漳州,漳州內有泉州,打起來,誰分得清楚呢?】。大家都是一家人,我想不只這樣,經過這400年,我們的下下一代可能百分百都會有原住民的血緣,何必再分清楚哪裡人呢?當作有趣的歷史教材,讓後代子孫研究研究就好了。
 
又想遠了,寫到這裡,讓眼睛休息下。順手拿起雙溪鄉志,翻了翻,竟然見到卷之九記載著;
 
【柑腳城,在今長源村柑腳社區內,凡威惠廟前兩畔舊舖號,迨及柑林國小,皆城之範圍.....柑腳,原以高崗,其週圍之低處稱為嵒腳,高崗上稱為城仔,北勢溪泉籍安溪人,來此爭地,漳籍人結砦於此以抗....】。
 
原來"柑腳,原以高崗,其週圍之低處稱為嵒腳",這就是柑腳地名的由來,是防範坪林尾來的泉州人而建的。
 
日本人安倍明義先生在【台灣地名研究】中說,1920年改【坪林尾】為坪林。【坪林者,意指部落在林地傾斜處之底】;而對雙溪的【柑腳】則說,【地勢一面為極險難的山,三面環溪流,懸崖攀登困難,形成了自然的城寨,以致命名為柑腳城】。(武陵出版社2000版107頁)
 
那柑腳坑呢?
 
台語字典彙音寶鑑說【嵒同於巖",音Gan,亦即崁,高也,石窟也】。(彙音寶鑑368頁  沈富進)
 
台灣的地名有許多柑字,大部分被後人解釋為因為先民種柑橘或是開柑仔店(雜貨店),就如同九份山下的瑞芳【柑仔瀨】,也是如此,是這樣嗎?
 
不過,喦腳就是柑腳,台灣語文真是典雅。說得有道理。
 
只是我沒留意到,柑腳是否位於高岡上。印象中是高於河面很多並且在高高的山的下方。
 
改天再進行第五次的柑腳與柑腳坑的探訪,或許還有許多的新發現,可以了解兩地的關連。改天也再請教金礦工陳大哥,他父親唯一遺留的手尾【竹箱子】裡,還有哪些文物?哪些台灣的過往?
 
(二)陳大哥眼中的日本警察與日本人
 
陳大哥,在九份的老礦工中算是年輕的,也不過是民國23年次。在九份出生,讀過九份國小一,二年級,只有在日本與美國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才奉日本政府命令【疏開】到坪林鄉的坪林尾,直到日本戰敗。會疏開到坪林尾,因為父親是從坪林尾來到九份當金礦工,日本人的疏開政策是讓九份人疏散到能生產食物的原鄉或農村。
 
那時九份蓋好沒多久的十三層等煉製設備全部拆除,將拆下的鐵全部送到日本,甚至是人民身上衣服的銅鈕扣都必須上繳給日本。金礦不生產了,因為對戰爭幫助不大,但是金瓜石還繼續在挖銅與鍊銅。
 
我問他,他父親有被徵調當兵嗎?他說,沒有,因為他阿爸在【事件爆發】後,走去坪林尾躲起來,去參加北宜公路的【修路公工】。那時日本政府興建北宜公路,但是直到【中國政府】來了才修建好,修路公工那是自願的,因為可以避免被徵調成"自願軍夫"送到海外戰地。 
 
【事件爆發】發了?是什麼事呢?
 
他說,太平洋戰爭之前,大概是民國28年左右。九份有一個買金人,被九份派出所的【刑事】抓住,刑求了快兩個禮拜,已經不成人樣,但是供不出幾個賣金子給他的賣金人,在當時,私底下買賣黃金是違法的,日本刑事打起人來,是不驚人會被打死的。但是還是招供不出更多的賣金人。
 
於是用老辦法,一拐一拐地遊街。遊街倒不是為了示眾,而是為了從住家中,人群中指認出賣金人。這位買金人,只要日本刑事指著某家某人說,這個有沒有偷賣金?他就說有,一天之間,九份又多了許多違反國策的經濟犯與挨打者。買金人不得不說有,否則供不出來,回到派出所,便又是一陣好打,只好胡亂點頭。
 
我說,這位買金人為何不供出真正的買金人呢?難道真的是那麼講義氣?他說,在挨打之後誰還能談什麼義氣呢?就算是流氓誰也撐不住。
 
流氓?
 
他說,在日本時代金礦最興盛的時候,台灣各地的傑出的流氓與優秀的讀書人都聚集在九份,等著金礦主挖到黃金的分紅與賞賜。
 
分紅是對流氓而言,他們實際上維持著九份治安。我聽了不可思議,他說,日本人的宿舍區是在規劃良好的八番坑附近,美麗的建築與漂亮的櫻花,與台灣礦工工寮的雜亂是不能比。
 
比如說,永過,九份常常因為金礦礦脈的歸屬與水源的問題,發生爭執。尤其是因為九份終年缺水,常常為了水大打出手。在現在九份老街口統一超商與觀景台中間,有一座臺陽設立的大水櫃,讓居民在那裡挑水。為了順序而鬥毆是天天發生的事,但是日本警察是不管這些事的。日本刑事只要與日本政府利益無關是不太多事的,但是對流氓卻也非常不給顏面。
 
他還記得,五六歲時,太平洋戰爭還未爆發,(珍珠港事件),七番坑附近住民大都是文山堡來的礦工。所以那裡的流氓也是來自文山堡的坪林尾人。有一回被懷疑有偷金的嫌疑,被日本刑事電得很慘,打到不行,但是就是不肯跪下來。這可是刁民,日本時代在派出所門口內,跪在地上挨打是【本島人】的本分。
 
派出所,拘留所或者監獄外聽到台灣人被打的哀嚎聲,那是九份或者台灣老一輩人口中常會說的親身經驗。日本人也是吧?比如說,日本學者,派翠西亞鶴見在她的【日治時期台灣教育史】一書中提到了殖民地第一所供日本人學生就讀的台北的【小學校】山科教師的憂慮,【教室裡的學生常聽得到附近監獄中台灣囚犯的哭嚎.....,山科老師......他懷疑在這種環境下,老師怎麼去教修身課。】。(林正芳翻譯,財團法人仰山文教基金會。1999年版。27頁。)
 
 
因此日本刑事怒不可遏,拿出拐子刀,往這位流氓的左側腋下穿刺。沒想到,竟然被他以身體與左手臂夾住,然後用力向後扭,將刀柄與刀身脫離。刀身穩穩地夾在鮮血直流的腋下,沒說什麼,就只是,瞪視著日本刑事。
 
日本刑事,震驚之餘,無條件,讓這位流氓離去。而這位友ㄟ,抬著頭走出派出所,鮮血汨汨地流。隨意地借了一條上衣抵住傷口,讓大家注目著,就是不肯直接回七番坑工寮。繞了歸個九份,越過以豎崎路與崩山為界的漳州與泉洲人居住的隱形界線。自我在遊街,自我在示眾,喧鬧的直直的橫橫的石階路,經過時,彷彿日本官府出巡時的恬靜靜。接受無言的注目禮。
 
我說,日本刑事就讓他走?陳大哥說,彼是因為沒有這個流氓偷金與藏金的證據。日本人雖然真橫霸,但是淡薄啊,還講些道理。復再講,日本刑事也是人也是怕被報復。那時候的流氓是與讀書人是不同的,必須講義氣與氣魄才能在九份企得起,講話才有人信,才有黃金,不是會講幾句【國語】,有才調跟【內地ㄟ人】交陪就能了事的。
 
國語指的是日本語,內地ㄟ人指的是日本人。
 
 
我問說那您的阿爸,也是文山堡來的流氓嗎?他搖搖頭,笑著咳了一會兒地說,他是一箇有八個子女的金礦工。日本時代,九份人偷賣金,一定不會賣給認識的人,買金也不會向叫得出姓名的人買。為何?這是為了避免刑求之後被招出來,兩不方便。那時,滿山的買金與賣金,因此也很容易找到買賣人。
 
我在想,那不是沒政府了。
 
陳大哥接著說,他的阿爸,曾經賣黃金給那位挨打的賣金人。擔心被指認出來,於是就潛逃回文山堡的坪林,參加北宜公路修建的志願工,當時還被日本政府表揚了一番,當作楷模。
 
那您的阿爸怎麼會有黃金呢?
 
陳大哥又咳嗽了,他說偷啊。那時候日本刑事可以在路上看人有嫌疑就帶回去,先到麵店由嫌疑人自費吃一碗大麵。吃完,就帶回派出所修理一頓。然後關在籠裡,餓個半天一天,直到上了廁所解乾淨後,確實沒有排出黃金才放回。但是,大家還是冒險,畢竟礦工有三,四萬人;而金礦工的一天的薪水,可以說微薄到只能買幾斤的米,有時候金礦主甚至還付不出薪水而走路,礦工領不到薪水的也常有。【礦主】與【辛勞】,大家倚望的是挖到土地公賜與的黃金,虛報一些,偷出去,好分紅。只要鎮定就不會被日本刑事給注意,吞黃金再將它解出是通行的方法,有練過的人將黃金吞進肚子裡後,回家就可以吐出來。
 
我聽了好神奇,他說這不算什麼;還有人將黃金搓成長條狀置入任何身體可以放置的部位。就以他阿爸來說,他就可以在鼻子的兩側鼻管裡,放進八錢重的黃金。你知道為何女人不准下坑挖金?因為不好搜身的緣故。
 
阿爸跑去當自願工後,家境那更是難了。一家連阿母總共有九口要吃飯。幸好礦工彼此之間會接濟借貸,好不容易才能熬到了疏開到坪林尾。坪林尾也是躲不過美國飛機的轟炸,因為那裡是美國飛機,轟炸完台北官方建築與松山機場後,退回宜蘭海面的航道。美國飛機便會沿途將剩餘的彈藥咻咻地掃射光,美國人是有道德的,他們不會往台灣人的紅瓦屋,草寮板屋,或者台灣人密集居住的住宅區丟賸餘炸彈,都是往山裡扔。結果苦了我們這些內山人。甚至還會將汽油筒或者是可樂罐丟了下來,那比炸彈還恐怖,因為那是無聲無息的。
 
我說,聽起來美國飛機還蠻人道的;而日本刑事雖然壞,但還是講些道理。然怪您這一輩人對當時日本人還是有些敬意。
 
他說,哪有。日本人就像台灣人,有好有壞,看好壞運遇到的是好人還是壞人。日本人看高不看低,對資本家,大地主加以扶持,對農民,工人,小販,苦力,真正惡。九份公學校一年級下學期開學的第一天,他上國語課,日本老師讓大家寫作業,他第一個人交,那時候日本老師正在看自己的書。也不知道為何就被日本老師打了一個大耳光,可能太快交,打擾了老師吧?兩管鼻血,就一直流,幸好日本老師當場就讓他回家看醫生。
 
說看醫生,也就是以牛屎塗抹右臉頰與右耳。阿爸,怒冲沖趕到九份公學校,走進辦公室外。徘徊好久,還是日本老師看到了招手要他們進去。抖索著,卻是低聲下氣的請教日本老師,孩子犯了什麼錯?那位日本老師只是將頭仰得高高的,不答話。於是,只好領著他,躬身,倒退出辦公室,不停地鞠躬。後來,這一輩子。右耳便有聽力障礙。現在可以說完全失聰了。
 
他說這遭遇其實不算什麼,他姓陳,坪林尾很多人也姓陳。
 
我猜測著,陳姓在坪林尾是大姓嗎。他說,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有一位遠親也疏開到坪林,隨即向派出所報到。報到時,慣例日本刑事會詢問姓名。那位遠親就說,【陳進寶】。
 
沒想到,就是一巴掌打了過來。怒氣匆匆地再問一次,還是【陳進寶】。這回是又踢又是踹,趴在地上好久才站起來。再問,不敢回答了,只敢指著證件上的陳進寶三個字。不久,台灣籍的日本巡查補趕了過來,發現是誤會。
 
我說是什麼誤會,陳大哥說,Tan  gim  bow ,陳是沒問題,但是進寶的台灣音是日本音粗話的【xx】,因此才挨打。
 
還好,日本刑事接受了解釋。另外一位台灣籍警察揚揚手,陳進寶看了看那位日本警察抬著頭看著天,確定沒事了,這才敢彎腰行禮後,離開。算是幸運的。
 
這樣是幸運?老阿伯看著我說。日本時代見到配著短刀的日本刑事,沒事就是祖宗保佑。
 
短刀,記得九份有老人家說過在日本時代被台灣人鄙稱為"油抽"。那是以前零賣花生油等用的長長抽油杓子。
 
以前讀到幾篇形容日本警察在台灣的權威。我還以為只是日本時代台灣讀書人的渲染。
比如, 
賴惠川先生的戰時竹枝詞
眼前警例萬千條
優越精神傲且驕
佩著油抽能嚇鬼
巡邏深避竹雞寮
 
這是在形容日本警察的蠻橫,但是到了流氓聚集的竹雞寮,卻又不敢靠近。
以及
 
陳虛谷先生的"警察"一詩
 
凌虐吾民此蠢材
寇仇相視合應該
兒童遙見皆驚走
高喊前頭日本來
 
(台灣古典詩面面觀 江寶釵 台灣文學叢刊出版   第242頁 1999年版)
 
 
前頭日本來?
 
1929年日本學者矢內原忠雄曾經寫了一本日據時期在台灣被禁的,【日本帝國主義下之台灣】曾經引用到一句話說【在台灣的警察制度,一方面曾有促進治安及產業的急速發展的效果,同時則免不了為對付台灣人的(壓迫過度)的手段】。這充滿反省的字眼,聽了陳大哥敘述,不禁對這位日本學者在軍國主義高壓下,如此敢言而肅然起敬( 矢內原忠雄著 周憲文譯 海峽學術出版社196頁1999年版)。
 
想得太遠了,我趕緊將思緒拉回來。突然,陳大哥說,不對,不對,這位日本警察,是貨真價實的台灣人。只是他都說國語,這幾十年來,我才會一直將他當作日本人在記憶。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基層的日本警察都被抽派到海外為大日本帝國作戰去了。
 
我說既然是台灣人,怎可能不知道進寶與招財是很普遍的名字與想望?陳大哥說,那些言必說【國語】,總是自稱【本島人】,仰望【內地人】的台灣人,比日本人還日本人,早就忘了自己的祖先是誰了。雖然那時候,被迫或自願改日本姓名的台灣人,一百人不到五人,但是這五人很多是吃日本飯的頭面人。這種日本人,欺負台灣人更是兇殘。
 
洪醒夫先生在【吾土】小說中,有一段情節,猛地竄入我腦海裡。同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台灣主人翁的阿榮伯,三番兩次被日本警察以日語告戒,不斷地【八個野鹿】,但是,阿榮伯還是帶著八,九個整家人,【違法】開墾土地,只為了一家人有東西吃。結果事發了。兩個日本警察中,一個高大而年輕的,甚麼話都沒說,劈哩啪啦,拳打腳踢,一家人連四歲最小的兒子也被狠狠踢了一腳。顯然不輕,卻沒有哭,傻傻坐在樹下,瞪大了慌張的眼神,等【四腳仔】走了之後,才哇的一聲哭出來,一哭就是半天。
 
阿榮伯被打得吐血兩次,跪在那哩,哀求著【大人啊,大人啊】.....四腳仔並不罷休,又補了幾腳,那個高大的突然用台灣話大聲吼叫,
 
【七月半鴨仔,不知死活,叫你不可掘地,你偏偏偷掘,今日只是小小教示一下,下次再讓我看到,就活活把你打死,不信你給我試試看。】。
 
洪醒夫先生,他接著說,【大家都感到意外,台灣話那麼標準,不知道他是日本人還是台灣人?(洪醒夫集,前衛出版1999年,29頁)
 
想到這裡,我也不禁懷疑,那位打陳進寶先生,自以為是【內地人】說【國語】的日本警察是台灣人嗎?
 
氣氛有些沉悶,我試著轉移話題;想起了同治六年的契約書,問說,那您可是大戶人家出身喔,有那麼多田園。他輕咳著,笑著說。當時日本政府來,不懂得去登記,就全部變成官有地了。後來,家境就稀微下來了。還記得,疏開到坪林尾的老家是住在豬寮旁,那豬寮的橫木欄,是樟樹中最好的材質,庄腳人稱為花樟。現在怕不價值數十萬元。
 
這讓我聯想到,史明先生在【台灣人四百年史】裡所說的,{當帝國主義國家開始統治殖民地的初期,即再著手於開發產業及開拓市場之前,必然先以國家強權掠奪土地及山林,而來達成所謂【資本原始蓄積】,乃是殖民地掠奪的一套慣用手段。就是說,在經濟上以資本主義來剝削殖民地剩餘勞動之前,先以國家權力來掠奪殖民地的土地,山林,礦山等資源,作為其殖民地再生產的本錢。關於這一點,日本帝國主義也沒有例外,總督府在初期所進行的土地調查及林野調查的過程中,把一部分的土地,特別是把大份的山林認為是【所屬不明】而沒收歸官,然後,再把這些所謂【官有】的土地及山林等,無償或廉價的分給本國資本家,退職官吏,政治買辦使其獲得【資本原始蓄積】的實惠。.....辜顯榮,林本源等也都分到一杯羹,.....據一九三九年的統計,.....耕地面積被日本人所控制的占了全台灣耕地的百分之四十。再者,關於山林被總督府及日本人所掠奪的,更為廣大。}(蓬島文化公司1980年版341頁)
 
 
陳大哥聽我說了,說,聽阿公說當年他們為了做山,開墾,求三頓有飯吃,根本沒有時間去讀書,怎知道,沒登記就變成國有,這一張分管契約書就成了【草紙】一張。
 
史明先生接著寫道,【因此,總督府乃在一九零壹年(明治四三年,宣統二年),擬定【林野調查五年計畫,開始侵入占台灣總面積百分之七十的原始森林地帶。這即基於【官有林野取締規則】(1895年)所規定;【凡無所有權證件或足夠證明所有權的買賣契約中的山林土地,一律收歸官有。】
 
陳大哥嘆口氣說,光復後,本來以為中國政府來了,應該可以將這片山林歸還名下,沒想到結局得到的是【於法無據】的答案。
 
我笑著說,那您在法律上【無權占有】了喔?他說,對啊,好好人煞變做土匪。
 
為了改變話題,我說,您看連豬欄都用花樟,還真氣派?
 
他說,太平洋戰爭剛開始,有一天真正的日本刑事來巡視,突然見到那花樟,便命令他阿爸將這些花樟作為戰時物資,拆下來送到日本刑事他家裡。
 
我說,日本時代不是不收紅包的嗎?他說,戰爭前他不知道,戰爭中,那時節誰有錢包紅包?但是,會指示或者暗示台灣人民送青菜水果雞鴨魚肉到日本刑事家裡,而且,他們從來不親手收受。
 
 
有時候也會以沒收的名義充公,但是充公是沒有收據的。在戰爭期間,物資是配給發售的,阿母多養了幾隻雞,日本刑事懷疑,人都沒得吃了,怎麼還有多餘的糧食餵雞。因此將雞也沒收了,而且是必須由他阿爸,用竹簍子送到日本刑事的宅邸。向刑事夫人鞠躬道謝,然後才離開。
 
聽了,我好奇地問,難道不會抗議嗎?
 
他說,抗議?沒有被抓去打,逼問糧食哪裡來,就很感恩了,只能怪自己雞沒藏好。
 
對啊。賴和先生的【一桿稱仔】,描述的一位台灣初入行的窮苦賣菜小販【得參】,因為不懂日本警察的暗示,竟然傻傻地要收菜錢,被借故稱仔有問題,而被警察依【違反度量衡規則】抓進派出所裡。(賴和全集一,前衛出版,民89。)。
 
陳大哥說,對啊。哪像現在自己當家作主,有選票,自己選總統,罵阿扁,罵馬英九那麼自由,政府稍微碰到你,就可以要求國賠。
 
但是,人民還是有抗議的方式。戰爭期間,豬跟人一樣都有戶籍。但是,大家養了兩三年,豬永遠長不大。因為都以小豬頂替應該已經長大的豬,將長大的豬偷宰了之後。大家發一筆財,順便補充營養。【依法行政】的日本刑事只管豬有幾頭,不管豬是不是該長大。但是日本刑事總是會覺醒的,於是就將番薯燒熟後,滾燙地就塞給豬吃,豬吃了,喉嚨受傷,就會噎死或者發炎死。日本刑事來驗查過,親眼看了掩埋,罵了幾句【八個野鹿】。大家頭低低地挨訓就沒事了。
 
半夜,再將豬仔,挖起來洗滌乾淨,大家飽食一餐。
 
我看著陳阿伯,他一臉滿是彷彿瞞過了日本刑事正在享用大餐的神情。  
 
 
(三)陳大哥的採金歲月,對偷金,採金的回憶
 
【因為拙文過長,分成兩篇,請看義理2之2 】



茶壺山雲海上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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