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要好好讀書,忘記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努力不在課上睡覺,用功做完所有的回家作業,摘抄筆記,用紅線和藍線把重點圈出來,有不懂的地方立刻問老師,把試卷上所有錯過的題目全背誦下來.然後在家長和班主任逐漸安詳起來的眼神中慢慢變得更安靜.
這種成就感把心裏的空虛填住了,讓我聽不見它的聲音.
自習的時候聽見操場上傳來的喊聲.遠遠望著都是綠色草皮上的小白點.看不出誰是誰.
那時我突然想,我和F在同一個空間裏.近到同校的距離.我在這裏計算物理題.身前身後都是空座位.而F,或許在教室,或許在籃球場,或許在小賣部,或許在某個走廊裏.
只是.明明在同一個空間.卻偏偏看不見你.
不知道你是在教室,還是籃球場,還是哪個走廊,或者那些奔跑的小白點裏,有沒有你.
高二下學期,文理分班.
我想說自己是完全按照個人意志選擇了曆史,卻又不回避在打聽到F的選擇也是曆史後無比欣喜的真實性.後來也不是沒自問過,如果他選擇化學,物理,或是生物的話呢.問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爲好像我真的會不自量力地,只爲了這種無聊理由去選擇最不擅長的理科班.
F被分到新的4班.我被分到新的5班.年級裏總共有兩個曆史班.應該說想要同班的話,起碼還有50%的概率.但我從小就不是個好運氣的人.
可遇見的機率還是直線上升了.開始發現許多以前無從得知的細節.
好比說他家貌似住在城市的南區.好比說他每天要喝兩瓶可樂.好比說他又換了新的運動鞋.過了兩周後還能看仔細了"居然是限量版的運動鞋".又或者好比說,F已經換了女朋友,新跟在他身邊的,是長發的漂亮女生.
和那個女孩曾經有過淺淺的交情.路上遇見的話會禮貌地微笑.碰到她和F在一起.F,你也會朝我看一眼,好像是點了點頭.其實又沒有.
你依然是個不複雜不聰明不靈活的男生.卻就是這樣的普普通通,讓你變成我心裏唯一長長久久的人.
不是沒想要告訴過你.我的心情.
雖然無論何時來看,把這種天真膚淺的暗戀坦白都不會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可我們都會是一度迷失掉自己清晰頭腦的無能的家夥.于是,哪怕你不認識我,也想告訴你聽,哪怕我們在兩個空間裏相安無事只能用陌生人來闡述彼此的關系,也想告訴你聽.
你聽.
載送學生們的775路公交車裏,有一輛車的雨刷是壞的.如果在雨天,滿車的人都會聽見雨刷撞在玻璃邊緣發出的相當強烈的聲音,但所有乘客們都只是裝作暫時性耳聾.一車人在咣咣的噪音裏沈默著看外面的大雨.
那天回家的時候,和F坐上了同一輛車.車發動沒多久,那節奏的響聲開始了.
咣.咣.咣...你聽.
而在踏上這輛電車前,我和同桌女生吵了一架,又被聯考的成績打擊了一番.總之心裏是巨大的苦澀.起初F的小片人影被剪在人群後,隨後在上車人流的推動下,慢慢地,慢慢地挪到我身邊.
我就站在你身邊.拉著扶杆的右手肘,會在電車搖晃時碰到你的左手肘.
咣.
輕輕的碰一下.再縮回來.
咣.
輕輕地碰一下.再縮回來.
咣...
F你一定不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件事.你不會知道的.你一直看著窗外,耳朵裏塞著耳機,偶爾小換一下姿勢.
所以你一定不知道.那時的我,剛才意識到有些東西不應寄予它會産生什麽結果,哪怕它在我的世界裏耀武揚威橫行霸道,卻依然會在坦白給外界的瞬時萎縮夭折.
我終于把頭藏進肘彎裏,小聲地哭起來.
電車在路上跑得像一條淚漬那麽慢.
有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被什麽東西打壞了腦袋.理智被纏繞不清的藤蔓絆住了腳.雖然有些少女情懷不需要用太多的理論去闡述.發生就是發生.可對我來說,F不是可以笑著評判的某某明星,不是可以大聲在人前喊"他最帥"的某某漫畫角色,也不是可以重複看幾十遍的某某小說主人公.他是提也不能提,動也不動,就在那裏恣意膨脹的心.滿打滿撞,遍山遍野.
總是會把我頂得動彈不得.
那麽,那麽無助,無稽,無爲的心.
曾經遠遠地跟著F走到他家附近.那是我做過最大膽的兩件事裏的一件.
也只是一時沖動,不過這一時沖動卻是建立在無數次的放棄上的----和F同車的某天,當他臨到站向車門走去時,我突然跟在了後面.下了車,買了支冷飲,接著遠遠地跟在他十幾米外.
F,你還是一點也沒發覺我吧.
他沒有順路拐進什麽網吧,也沒有去24小時店裏買零食,一路就很平淡地走.甚至連頭也沒回.使我原先的一點點緊張也煙消雲散.並對路邊陌生的飾品店非常好奇.
就像在逛街.就像在逛街時,碰巧前面有F那樣.
事後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做了回跟蹤狂之類有怪癖的危險分子.聽起來是挺下人的.
但那是因爲環境的改變而對我産生的某種刺激吧.看見F,不是在學校氣氛裏的一角.他在茫茫人海中.又真實,又虛幻.走到兩座大廈中間時那好像被擠壓的身影,和操場邊筆挺的男生,差距很大.
而我原本就找不到立足點的心情,到了這裏,更快的,像條驚慌失措的小遊蛇那樣鑽進哪個角落,輕易地被吞沒了.
PS:其實那天沒有明確地跟到F的家.只是看他進了某片小區,然後就掉頭回來了.因爲以前就覺得,很多事,只在混沌不清中才給予人希望.
我希望.
我希望的是.
之前說了,做過兩件最大膽的事.另一件就是給F打了電話.
電話號碼是從朋友的朋友的同學那裏問來的.因爲是臨時聽進耳朵的,所以很焦急地就記在了筆袋上.上個月我收拾東西時,這個已經棄用四年的筆袋上,還留著那八個數字.
它忠實地守在回憶裏.
對.是給F打過電話.應該是在升高三的暑假剛開始的那幾天.家裏給我報了不少提高班.第一天外出就被烤得夠嗆.在課堂上又睡著了.補課老師不像學校裏的那樣嚴格.所以我一覺睡到下課.
之所以會在回家途中給F打電話,是因爲夢見了他的緣故.
在夢裏,他就坐在我的鄰座.起初還看不出彼此有什麽關系,因爲他和我印象裏的那樣,只看著黑板不出聲.直到最後,他突然轉過頭對我說了一句"你爲什麽要跟著我呢".于是就醒了.
即便明知道那只是個夢而已,還是難受.醒來看著滿滿的黑板和自己空白的筆記,都是難受.外面的太陽無知無覺蒸發著水汽,全是難受.
我在電話亭撥了F家的電話.
就是這麽一提起氣來,就按下去了.直到聽見嘟嘟聲後,才發現自己手抖得厲害.不僅是手,好像全身都有點顫栗.
他說"喂".
那個電話我沒有當時就挂斷.在他問"你是誰"的時候,我連一點謊言也編不出來,腦袋沒有轉彎的機會,直截了當地說"是你隔壁班的".
他"哦"了一聲.然後聽筒沈默下來.
過會才問我"找我有什麽事".
我說"也沒什麽事".
本來也,沒有什麽事.
我不可能讓他現在出門走到我面前,不可能和他聊詳細的話題,不可能成爲他世界裏的一個份子.一直以來,這都是最普通的單戀.圍繞著他而旋轉的,只有我這一個世界.也不會因爲我的付出,把彼此的空間連通起來.
說的話無非是簡單的這麽幾句.最後,等F說了句"那我挂了",話筒那裏就傳來熟悉的忙音.我在電話亭裏站了一會,才走出來.外面是非常炎熱的天,好像所有一切都會被融化掉.
其實我知道,將來一定會因爲當時的沖動而後悔,尴尬地停在回憶中指責自己的愚蠢和幼稚.可即便知道,但在那一刻,還是會拿起電話,把他的號碼一個個按出來.
依然會按出來.
有一本書叫<理智與愛情>,就是說,我們除了理智,還有一半是情感.
不過,與這情感同時增長的,只有無能爲力的絕望.這種絕望甚至比情感生長得更快.
我站在滾燙的馬路上,只能感覺到身體的每個細胞都被作爲"想念F","想念F"的一切而化解在整個空氣裏.酸澀無奈的絕望,自上而下地溶散,變成強烈的潮水沖擊著自己的胸膛.那麽地用力,那麽地劇烈,那麽地不可抵擋.這些想法原本又愚蠢又膚淺又毫無根據,可它們卻幾乎要撞裂我的身體,又從裂縫中流向灼熱的陽光.
高中畢業了.
寫掉十幾本同學錄.在演播廳副校長的發言中感傷.與關系尚可的老師們合影...有許多的事要做,包括拍畢業照.
畢業照要拍兩種.一是每個班的集體照,還有一種是全年級的集體照.所不同的是班級集體照人手一張,而全年級的集體照則按個人意願另外購買,26塊一張.當然,不管買不買,人人都得拍.
拍照前,班長向大家征詢"誰要買全年級集體照的,到我這裏登記一下".
這應該是我唯一一次,唯一的一次,可以和F在同一張照片裏出現的機會.
五百多個小小人頭裏的,我和他.
不過我當時心情卻非常奇特地沒有報名.可能是有點故作矯情,想要讓這種暗戀遺憾到底.也可能是很純粹地不願意出這二十六塊錢.反正,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我沒有報名.
然後某天的下午,全年級被拉到體育館裏,因爲人數衆多,整隊就耗去半個小時,最後五百多名學生排出蔚爲壯觀的隊伍,把整個運動館填滿了.
攝影師在布置完後向我們說明:"等會我手邊的這盞燈會從隊伍這頭一直掃到那頭,如果燈光經過你的臉,你就不要動,那意味著鏡頭剛剛拍到你,等燈光過去後,才可以放松."
挺先進的,我沒聽說過的技術.大概要把五百多個人塞進一張照片裏,用我們普通的方式是辦不到的吧.所以才會有什麽燈啊,什麽掃過來這種手段.
白色的,非常明亮的燈光,在攝影師說"一,二,三"後,開始徐徐移動.它經過一班,二班,在眼角余光裏緩慢地逼近.
直到筆直地照進我的瞳孔.
刺目的強烈的光,一直一直探照到心髒最裏面最裏面的地方.那被層層血管和腔壁所保衛的地方.微弱地跳動著,依然跳動著的人影.
F,我沒有機會那樣和你直接的對視,于是我居然安慰自己說,曾經那束光,把我們記錄在同一張照片上.它看見我內心最深的秘密.那麽,當它離開我,掃進你的眼睛時,是不是以爲著你也看見了我內心的秘密.就像我們彼此直視時,我的目光一定會閃爍遊移,局促不安,讓你看見那個秘密的人影浮出在我的瞳孔裏.
即便是五百多個小小人頭,我卻依然是和你在同一個畫面上.
因爲那束光,一定記得----那是貫穿了幾乎每一個日子的,像攀附在船底的青苔那樣如影隨行的,我對你平淡而無力的秘密.
告別學校的那天,每個人只是理完自己的書包後,沿著走了三年的路就這麽離開.教室很快變得安靜而空蕩蕩,只在高一高二那邊的方向還能聽見隱約的喧嘩.感傷的女生還是有,但她們也只是撫摩著桌子上的塗鴉做不了其他什麽紀念活動.
我走到F所在的教室門前時,朝裏看了看.他們班已經撤得幹幹淨淨.門上了鎖.
F因爲人高,一直都是最後一排.最後一排,從左邊數第三個位置.
那張課桌靜靜地留在黃昏的陽光與塵埃裏.好像從哪段樂曲中脫落的音符.
去往車站的路走得非常非常慢.因爲我,沒錯,還是希望僅剩的時間裏,可以在某個地方遇見F.畢竟接下來的日子能夠和他再次碰面的機會應當爲零.那麽,這條通往車站的短短的道路,就是句號.
淡灰色的水泥路,兩邊是剛剛成年起來的樟樹.夏天裏,還能綠得嫩嫩的,非常好看.
只有零散的行人.不知高一還是高二的學生做在石凳上聊天...
曾經我在這條路上留下的所有過去,它都一一記錄著,並在此刻,還給我了.
----上學經過,放學離開,溜出校門時蹑手蹑腳,無聊打轉時呵欠連天...突然數百倍增長繁殖的過去把我的世界逼到一個小小角落,讓我在那個最後的一隙中,看見那些回憶裏F的一個影子.
他出現于所有我記得住的過去裏.淡淡存在.輕輕叫囂.
F.
大概爲了最終證實關于F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個人臆想,于是一直等到我坐上回程的電車,也沒有見到F.電車把學校漸漸抛在身後的暮色裏.
有什麽是再見的了.
有什麽是再也不見的了.
高中畢業後的第四年.也就是距我第一次見到F後的第七年.做了關于F的夢.
夢裏,我和你大概是因爲什麽事,要去往某個地方.不記得原因,也不記得是要去哪裏了.只記得F你推著自行車走到門前.那是像面包房那樣的木頭建築,有三級石台階.我站在台階下面.
我們沒有說什麽,好像是很自然地,你蹬出自行車,我跑起兩步,跳坐上去.你握的車把有一些些搖晃,隨後才穩下來.
我們騎入一個下坡,自行車開始逐漸加速.
兩邊是牆.牆上開滿了黃色的不知名的花朵.像是融化在日光裏,一直交疊到天空.
我們在中間的長長的金色光澤的坡道上飛快地,飛快地下沖.
你突然說"這車的刹車壞了啊".我聽了也不害怕,只說了句"哦,真的啊".但是真的一點也沒有害怕.是因爲知道這是夢的關系麽.
在眼角余光裏流動起來的黃色花朵.
是在夢裏啊.
然後,在夢的最後,F你開口說"那你抓緊我點".
我說"好".
"再抓緊一點."
"好."
"再抓緊一點."
"好."
"不要松手啊."
"好."
好.
這是我做的最後的,最近的一個夢.
夢裏有一輛出了故障的自行車.一條在兩側開滿陽光氣味花朵的甬道.有我.也有F.
夢非常的美滿,也結束得很快.
醒來後,是七年又一天.
F.我喜歡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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