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形勢當真比人強!
比基尼廣告殺青後,段煙儂終於點頭成為強哥的經紀公司旗下的一員。
理由是強哥開出的條件實在是好得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酬勞三七分帳,不是她三他七喔,而是他三她七,想不到吧?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的強哥竟然會開出這種條件!當然,她也絕對不陪有錢人吃飯。強哥還附送一大堆免費的培訓課程,美姿美儀,口條訓練,絕的是還有歌唱,簡直把她當成九命怪貓,一條命操完再操一條!
除了上課,她還要跑通告工作耶!不像強哥整天坐在辦公室裡,翹著二郎腿講電話、敲通告,就能指揮旗下模特兒出去替他賺進白花花的鈔票。
今天她在攝影棚裡連拍好幾組運動服平面廣告,一天下來,累得兩條腿都快站不住了,五點半收了工,原本只想回家倒頭睡上一整夜,結果強哥忽然十萬火急電召她回公司,那口氣好像天要塌了一樣,她拖著兩條發抖的腿回到公司,強哥興致勃勃的又跟她提了個什麼水月老師的跳舞課。
「強哥,你叫我務必回公司一趟,就為了講這件事?」她的下巴都快掉下來。
「這件事情很重要!」強哥當她不識好歹的瞪她一眼,告訴她那個水月舞團是台灣頂尖也是唯一的踢踏舞團,培養過許多天王天後級的超級巨星。「總之,水月挑得很,不是可造之才她還不收,我跟水月說好了,你今天晚上就過去跟她照個面。」
她都快累斃了,強哥還要她趕去水月舞團,只為了給那個大牌老師評頭論足、秤斤掂兩一番?
「不收就不收,」段煙儂可有可無的說,「反正模特兒本來就不用學唱歌跳舞啊!」
誰知道強哥哪根筋不對了,竟然還要送她去學踢踏舞!
「活到老,學到老嘛!」強哥誇張的說,「年輕人多學一點,有益無害,有益無害嘛!」
話是沒錯,但是從強哥口中說出來,說服力好像不太夠。
「小段啊,你這丫頭就是愛胡思亂想,想那麼多幹嘛!反正這些課程都是公司買單,又不用你付一毛錢學費,不學白不學嘛!」
這話還比較像強哥會說的!強哥是那種哪裡有好處就往哪裡鑽的人,怪的是,他怎麼會捨得在她身上砸這些錢?
「投資嘛!」強哥又說,「你是我的搖錢樹,你好就是我好嘛!」
總覺得強哥怎麼說好像都沒有說服力,她有氣無力的在門邊的沙發上坐下來,點了一根煙,絲毫提不起動力去跟那個水月大牌見面。
「小段,抽煙會傷害嗓子,我不是叫你別抽煙了嗎?」強哥立刻過來,搶走她指頭間的香煙,
「我不是歌星,又不靠喉嚨賺錢!」她沒好氣的又點了一根。
「可是我答應了岢闌森,要讓你戒煙的……」強哥急呼呼的說。
「咳!」她拍拍胸脯,差點被嗆死,「我抽不抽煙,干岢導演什麼事?」
關係可大囉!
強哥瞄她一眼。
但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可是很有分寸,不該說的話,一個字也別想讓他吐出來。
他沒說的是,岢闌森看上她啦!
不是男人看上女人的那種看上,而是看上她的明星潛質,至少岢闌森是這麼說的。
那傢伙還準備閉關苦思,替段煙儂量身打造一部歌舞片,亞洲第一部踢踏舞歌舞片,虧那天才想得出來,屆時想必又會掀起一陣岢闌森狂潮。
怪的是,那個魔鬼同學不知是突然轉性了還是怎麼的,竟然擔心這件事情會造成段煙儂的壓力,因而堅持不肯提早告訴她。
所以段煙儂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是岢闌森新片裡的秘密武器,也不知道表面上他是她的老闆,事實上岢闌森才是幕後砸錢培訓她的金主。
強哥其實心有不甘,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說服段煙儂進入公司,但想想,反正那腳踏車男磨一個劇本少說也要一年半載,這段時間夠他在段煙儂這棵搖錢樹身上搖出成千上萬枚金幣了。
索性就當還岢闌森一個人情,沒想到那傢伙竟然不等他殺價,就甘心一毛不拿替他拍了那支比基尼廣告,外加剪接後制全都一手包辦,他只要負責找剪接室給他就成。
難得那腳踏車男願意發揮同學愛,他強哥就暫時替他保管一下「段煙儂」這個商品好啦。
反正那腳踏車男出錢培訓段煙儂,他強哥只要出一張嘴,在段煙儂面前,好人全讓他做了,何樂而不為?
「岢導演關心你嘛!」強哥不動聲色的說。
「我不是小孩子了,」段煙儂冷哼一聲。他關心賀盼晴都來不及了,哪有空理她這個煙毒犯?!「我高興抽幾根煙就抽幾根,岢闌森管不著,還有強哥,你也管不著。」
「不管就不管!」強哥摸摸鼻子,「抽完這一根,你立刻動身前往水月舞團。」
又是水月舞團!
「強哥,我對跳舞沒興趣啦!」她意興闌珊的說。
「我都跟水月說好了,你要是不去的話,我怎麼跟老同學交代?」
「你要跟哪個老同學交代?」段煙儂覺得強哥說話真奇怪。
「還有誰?就是岢闌森那傢伙嘛!」話一出口,強哥自己先愣住了。
段煙儂跟著也呆了幾秒。好端端的,怎麼又扯到岢闌森身上?
「抱歉……」強哥難得口誤,但他還是有辦法若無其事的把失誤扭轉過來,「說到水月,就讓我忍不住想起岢闌森。我好像沒告訴過你,水月是我和岢蘭森的學妹。」
段煙儂驚訝的看著強哥,一副沒想到他也念過書的樣子。
「你少狗眼看人低喔!」強哥乾笑一聲,換他為自己點了一根煙,難得小聲的說:「岢闌森是我念藝術大學時候的同班同學。」
原來岢闌森一點也不老,跟強哥一樣才三十二歲。
「同班同學?」段煙儂再次瞪大了眼。
「我就知道這件事說出來沒人會相信,所以我也乾脆別提,沒人能跟岢闌森比,站在他身邊,誰都好像矮了一截,那傢伙天生有種說不出來的優越感,讓人看了很不頤眼,你知道以前我們同學都叫他什麼嗎?」
「什麼?」她一身的疲憊感突然都消失了。
「腳踏車男!」強哥哈哈大笑,「意思是他比『機車』還要讓人受不了!」
「他真的那麼腳踏車嗎?」
「只要是男生,都這麼一致認為啦!誰教他又高又帥又有才氣,男生當他是眼中釘,女生卻愛他愛得不得了,就像水月,她是藝大附設高中部的學妹,我們大三,她才剛入高一舞蹈班,一入學就是眾所公認的校花,多少男生追她都不理,下了課就跟在岢闌森屁股後面跑,我們都以為岢闌森跟水月在交往,沒想到他追的卻是水月的姊姊,好像叫什麼晴的……」
「賀盼晴。」段煙儂輕輕吐出這個名字。
「就是賀盼晴!」強哥斜睨她一眼,「你怎麼會知道?」
「好像在哪裡聽過吧?我忘了。」她裝傻。
強哥不疑有他,「不過我只認識水月,他跟賀盼晴的事我就不熟了。」
原來強哥不知道賀盼晴已經死了。
她本來還想問強哥,賀盼晴是怎麼死的……
「喂,小段,弄了半天,你到底要不要去跟水月碰面?」
講起舞蹈課,她一臉恍神,說到岢闌森,卻是興致勃勃,強哥懷疑的看著她。
「強哥,你幹嘛那樣看我?」段煙儂一臉心虛。
「小段,你該不會偷偷喜歡岢闌森吧?」
「怎麼可能?」段煙儂怪叫一聲,「拍攝那天你也在場,他把我整得那麼慘,我又不是被虐狂!」
她不好說出口的是,岢闌森曾經在床上把她整得更慘。
「那就好。」強哥語重心長的說,「千萬、千萬跟岢闌森保持距離,因為他是個輕易便能讓女人心碎的男人,水月就是最好的例子。」
「強哥,我對岢闌森沒興趣啦!」段煙儂故作勉強的說,「不過既然強哥都跟水月老師約定好,我只好跑一趟了。」
強哥挑了挑眉,「你這麼懂事,我真應該感到安慰才是。」
從他說話的口氣,段煙儂聽不出任何安慰的意味,只聽得出強烈的懷疑。
「如果你想打電話跟水月老師取消也行!」她又故意可有可無的說,「反正我累得只想立刻回家倒頭大睡。」
她忽然對賀水月這個人發生了興趣,不為舞蹈,而是想看看賀盼晴的妹妹是什麼摸樣。
揮別強哥,搭乘捷運來到動物園站,經過幾條街,她很順利的找到了水月舞團。
那是一棟陳舊的平房,位在狹小的巷弄底,外面沒有醒目的招牌,倒是剛好亮著一盞昏黃的路燈,虛掩的紅色木門上釘著一塊刻著水月兩字的褐色木脾,
按下門鈴,沒聽見聲響,等了許久,也沒人出來應門,她推開虛掩的紅門,走進去,穿過小小的院落,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傳進她的耳朵,她自認為很輕很輕的拉開一扇木門,一抬頭,屋內幾雙眼睛全都看向她。
「我找水月老師,請問她在嗎?」
「你是段煙儂嗎?」一個正坐在地上穿舞鞋的女孩走過來,好奇的盯著她。
「是,」
「你不守時,水月老師等你很久了。」
「對不起。」她跟強哥哈啦,浪費太多時間了。
「進去吧!」女孩指指走廊,「記得要脫鞋,我們每天擦地很辛苦的。」
「知道了。」
段煙儂脫了鞋,赤腳穿越一條狹長的走廊,身後立刻又響起一陣響亮的節奏,踢踢踏踏,踏踏踢踢,她覺得自己的雙腳似乎也蠢蠢欲動,沉潛在體內的舞蹈細胞意外的被喚醒了,她輕快的走到盡頭,在一扇半開的門板上敲了敲,旋即把頭探進去。
「水月老師嗎?我是段煙儂!抱歉……」她猛地閉上嘴巴。
屋子裡不只有賀水月,還有岢闌森!
他在這裡幹嘛?
他倚在賀水月的辦公桌旁,賀水月仰頭望著他,而他含情脈脈的低眉看她,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在段煙儂出聲打斷他們之前,看到的就是這幅俊男美女圖。
他們兩個復合了?
賀盼晴死了,岢闌森沒有理由不去擁抱賀水月!
在她進入賀水月的辦公室之前,他們兩個在裡面做什麼呢?
他們兩個接吻了?
不然賀水月的臉怎麼會那麼紅?
如果不是她敲門打斷了他們的好事,也許不只是吻而已……
那個騙子,什麼不舉,什麼不行,他看起來根本行得不得了!
「你就是段煙儂啊!」
賀水月從辦公桌後走出來,來到她面前,上下打量著她。
段煙儂瞄了岢闌森一眼,他手上拿了枝原子筆轉了轉,眼神也跟著原子筆轉啊轉,就是沒轉到她這裡來,他當然沒必要看她一眼,他們充其量也只是有過一次擦槍走火的關係的陌生人而已。
他跟賀水月的關係比日月潭的水還要深,他跟她的關係卻比臭水溝更糟糕。
她立刻把視線調回到賀水月的臉上,「對不起,老師,我遲到了。」
「沒關係,反正我跟森也剛好有事在談呢!」
不愧是賀盼晴的妹妹,賀水月比她在照片裡見過的賀盼晴還要美,身材勻稱修長,一頭直髮瀑布似的垂在肩上,瞼蛋光滑如凝脂美玉,眉宇之間流露出一股天然的嬌媚,不只人美,她的聲音更美,輕輕柔柔,有若黃鶯出谷,充滿了細緻的女人味。
被這樣一個女人叫「森」,是什麼樣的滋味?
應該是舒服到骨頭都酥麻了吧!
「森跟我提過你,」賀水月又說,「他說你舞跳得下錯,有學過嗎?」
「小時候學過芭蕾,只有兩,三年時間,現在全忘了。」她的聲音卻像個孩子一樣,又直又硬又倔強。
「可以跳一段嗎?」賀水月問。
段煙儂皺了一下眉。
這賀水月美則美矣,但是腦袋有問題嗎?她都說她忘光了,她還要她跳什麼?
「不是跳芭蕾,而是那個……」賀水月回頭看著岢闌森,「森,你說那首曲子叫什麼來著?」
「你是我的花朵。」
岢闌森終於捨得抬頭了,抬頭看著賀水月,而不是她。
他們兩個一搭一唱,一問一答,眼裡也沒有她。
那她到底站在這裡幹嘛?
想看俊男美女眉來眼去,她去電影院看就是了,犯不著他們兩個在她面前賣力演出!
「對了,你是我的花朵,森說你跳的迪斯可很有意思,可以跳幾個八拍讓我看看嗎?」賀水月笑吟吟的說。
如果岢闌森不在這裡,賀水月還會笑得如此燦爛嗎?
「這算考試嗎?」段煙儂想起強哥說的,水月挑得很,不是可造之才她還不收。
不收就不收,誰希罕!
「嘻……」賀水月又笑了,笑著看了看岢闌森,才又看著她,柔柔的說:「放輕鬆,小女孩,事情沒那麼嚴重,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程度到哪裡。」
「我不是小女孩,我已經二十二歲了,」段煙儂說,「我想我不應該來,我已經太老又太硬,一把硬骨頭才來學跳舞,根本就是異想天開!」
「你才二十二,我已經二十六了。」賀水月安慰她,「踢踏舞跟芭蕾不一樣,跟年紀沒什麼關係,從小孩到老人都能學,重要的是韻律感和節奏感。」
「韻律感和節奏感?抱歉,那些我也沒有。」段煙儂像個叛逆的孩子,存心跟賀水月唱反調。
「有沒有,交給我來評斷就好了。」賀水月依舊溫柔如水,一點也沒被她激怒。
岢闌森也一樣,當她是個孩子似的看著她。
「現在你只要放鬆身體,跳幾個八拍就行了。」賀水月哄著孩子似的說。
「我沒辦法。」那支舞害死了爸爸,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跳迪斯可。
「那你為何來到這裡?」賀水月問。
「是強哥叫我來的。」
「你來得很勉強嗎?」
「沒有。」段煙儂搖搖頭,「我對跳舞沒什麼感覺,不過強哥說年輕人多學一點是一點,所以我就來了。」
「既然這樣,你可以回去了。」賀水月說。
「抱歉,耽誤你的時間。」
段煙儂點了點頭,背起帆布袋,既沒揮揮衣袖,也沒帶走一片雲彩,只是憋著一肚子不是滋味,直挺挺的推門出去,穿過來時的長廊,當真出去了。
留在門內的一男一女面面相覷。
「你說得沒錯,段煙儂真是又彆扭又倔強,現在的小孩都這麼有個性嗎?」賀水月搖搖頭,對岢闌森說。
「或許吧!」岢闌森聳聳肩。
「你打算放棄她嗎?」賀水月問。
岢闌森盯著段煙儂消失的方向,沉吟了幾秒後說:「她是個很難教人放棄的女孩。」
「你該不會忘了姊姊,對那個小女孩動心了吧?」
「你別胡說了!」岢闌森過去伸手揉揉賀水月的發,像個大哥哥似的說:「臨老不修,晚節不保,我可不想讓人在背後嗑這種閒話。」
他還真是卑鄙,根本已經把段煙儂吃干抹淨了,卻怕被人發現他一嘴腥。
他真是愈活愈沒種,窩囊得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
「那女孩是天生的明星,我投資她就像投資一項值得的商品。」岢闌森把對鮪魚肚強說的那套說辭搬出來,繼續說服賀水月,也說服自己,「我想訓練她成為我歌舞片裡的演員。」
「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說那女孩行,她就行,如果她願意的話,隨時讓她來吧!不用考試,我會把她調教成一等一的踢踏舞高手。」
「謝謝你,水月,我會付你學費的。」
「真可惜,我比較想賺鮪魚肚強的錢耶!」賀水月搖了搖頭,好像岢闌森是個什麼大笨蛋似的。「我真搞不懂,你這樣又是何苦呢?替她出學費,還要看她臉色,到頭來,所有的功勞都被那鮪魚肚強攬去了!你什麼時候才打算告訴段煙儂,送她去學唱歌、練口條、走台步,也許還要加上我這門舞蹈課的費用,都是你這個冤大頭出的?」
賀水月今天在電話聽強哥偶然提起,才知道岢闌森原來默默在那小女孩背後做了這麼多,還說不心動?
「這次要不是因為你突發奇想,想拍出第一部屬於亞洲人的踢踏歌舞片,我想你也不會踏進我這裡來。」賀水月似笑非笑的說。
「別把我說得像個勢利鬼,」岢闌森說,「這些年我一直留意著水月舞團的動態,也知道你過得很好,這樣就夠了,至於那個小女孩,就只是個商品而已。」
「既然你的動機如此單純,為何不敢讓她知道?」賀水月看似柔情的眼神裡多了一分銳利。
「你剛剛不也看到了,那個女孩倔得跟什麼一樣……我不想傷了她的自尊心。」
「真有趣,商品也有自尊心嗎?」賀水月的聲音忽然拔高了幾度,「段煙儂是商品,誰又是顧客呢?你嗎?」
空氣瞬間凝結。
幾秒之後,他夾雜著巨大的痛楚與狼狽開口道:「別開玩笑了,水月,你知道我不可能忘了盼晴。」
「我很驚訝,你還記得姊姊的名字!」賀水月帶著一絲惡意提醒他。
「我這一生都不會忘了她。」
誰能想到溫柔似水的盼晴會用那種近乎殘酷的方法教他記住她?!
「時間過得真快,」賀水月喃喃,「姊姊都已經走了兩年。」
他一閉上眼睛,還能看見賀盼晴血淋淋的躺在玻璃碎片中,耳邊還能聽見路人的尖叫聲、煞車聲、救護車聲,然而沒有任何一種聲音能喚回賀盼晴的魂魄,也沒人有那種天大的力量能讓時光倒流,好阻止他的出軌與背叛。
是他的浪蕩風流,害死了賀盼晴!
兩年前,三十歲的他勇奪坎城影展最佳導演,成為全球影壇的當紅炸子雞,從法國帶著大獎飛回台灣的那天,幾個一起電影工作的夥伴瞞著媒體,低調隱密的包下一家餐廳替他接風兼慶功,身為導演女友的賀盼晴當然也在受邀之列,但她那天加班加到很晚,趕到慶祝會場時,一群人已經喝得酒酣耳熱,形象全無,岢闌森大腿上還坐著得獎影片的女主角藍妮,忽然不知是誰先開玩笑,衝著藍妮喊了一聲大嫂,接著左一聲大嫂、右一聲大嫂,此起彼落的響起來,藍妮開心的夾了一片鹽烤牛舌往岢闌森嘴裡送,而他毫不閃避,大方的吞了下去,大伙見狀,鬧得更瘋了。
「舌吻,舌吻、舌吻……」
「舌吻就舌吻!」
藍妮二話不說,放下筷子,扶住岢闌森的臉,對準他的雙唇就是一陣猛吻。而他依然沒有閃躲,像是跟藍妮比賽大方似的吻來吻去。
她是他電影裡的固定班底,也是永遠的女主角,他們之間的緋聞老早傳得沸沸揚揚,岢闌森從不諱言欣賞藍妮,僅止於欣賞而已,他跟藍妮並不來電,他心裡有個賀盼晴,而藍妮心裡有另外一個女人,藍妮是個標準的蕾絲邊,俗稱的女同志,而岢闌森是幫著她混淆視聽的煙幕彈。
可是賀盼晴並不知道事實的真相。
她只知道當她風塵僕僕趕到餐廳的時候,耳邊聽見的是聲聲大嫂,眼中看見的那場火辣辣的熱吻,那不是煙幕彈,而是一個大炸彈,她的世界轟的一聲被炸個粉碎。
她像抹遊魂似的飄到他面前,死死的看著他,以及坐在他大腿上的藍妮。
歡樂的氣氛陡然變了調。
藍妮識相的從岢闌森腿上滑下來,衝著賀盼晴喊了一聲「大嫂」。
那聲大嫂不喊則已,一喊,現場的氣氛立刻僵到極點。
大家摸摸鼻子,低頭猛扒菜吃。
岢闌森瞄了大夥一眼,接著就去拉賀盼晴的手,擺出息事寧人的低姿態對她說:「盼晴,先坐下,有什麼事情,我們回去再說,好不好?」
立刻有人在岢闌森的位子旁邊替賀盼晴加了一把椅子。
她卻死也不肯坐下。
岢闈森拉著她到旁邊說話,但她仍硬著一張臉,充滿防衛的瞪著他,年輕氣盛的他被她這樣瞪著瞪著也瞪出了一把火,他們相知相戀這麼多年,都住在一起,論及婚嫁,她竟然還不相信他,他一個氣悶、話就忍不住脫口而出。
「拜託,這是我的大日子,你不要無理取鬧,壞了大伙的興致好不好?」
「好!」賀盼晴二話不說,甩開他往外走。
他追上來,握住她纖細的手臂,一抹憐惜湧上他的心,他的盼晴,像只小鳥兒的盼晴,他打敗數不清的競爭對手才爭取到的盼晴,溫馴如水的盼晴,他怎麼從來沒發現他的盼晴原來脾氣這麼拗?!
「你到底在幹什麼?」
這是他的場子,他的大日子,她這樣跟他鬧,教他以後怎麼帶人!
「我這種做會計工作的人腦筋很死板,跟你們這些所謂的藝術工作者說不上話,我留在這裡只會壞了你們的興致……」
「就算壞了興致,你也要留下來!」他粗聲打斷她的執拗,語帶威脅的說:「只要你還當自己是我的女朋友的話。」
「我當自己是你的女朋友,你當我是路人甲乙丙丁?」
說完,她也不知道是哪裡生出來的力量,再次甩開了他,像陣風似的衝向門口。
「只要你敢走出那扇門,我們就算完蛋了!」岢闌森站在原地,朝她的背影大叫。
那纖細的身影驀然回首,他看見她露出一個好溫柔的微笑,最初就是那抹溫柔擄擭了他,教他對她一見傾心,但那抹微笑如今多了幾絲古怪,幾分嘲弄,他一驚一愣,轉眼她已經消失在門口。
再後來,他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煞車聲、尖叫聲、玻璃碎片聲,彷彿全世界的聲音混合成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從大街上轟進他的耳朵裡。
他衝出去,看見了無可挽回的那一幕,賀盼晴血淋淋的橫臥在車輪底下的那一幕!
後來,警察來了,救護車來了,賀盼晴的爸爸媽媽和妹妹賀水月也來了,幸好媒體記者一個都沒來,也許是因為夜太深,也許是因為賀盼晴不是大明星,然而誰來誰沒來,都挽回不了一個年輕生命香消玉殯的事實。
是他殺死了賀盼晴!
他的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他的玩世下恭,年少輕狂……全都隨著賀盼晴一起下葬。
他從剩下一個人的愛情小窩搬出來,住進雲仙飯店。
他像是死過了一次,完全變了樣。
他的脾氣原本就壞,後來更動不動就大呼小叫,動不動就把人罵得狗血淋頭,憤世嫉俗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跟他有仇。當然,他不再讓藍妮坐他的大腿,藍妮也因此銷聲匿跡遠走國外。他再也不會笑不會鬧,他已經沒有愛人的能力,也沒有愛人的權利,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一個脾氣壞得像鬼一樣的男人!
人稱魔鬼導演的岢闌森!
兩年來,除了拍幾支系列廣告片,跑幾場活動,他一個劇本也寫不出來,更別提拍電影。
賀盼晴死了,他的靈感也死了,以前他三兩個月就可以寫出一個像樣的劇本,劇本底定後,再花三兩個月他就能拍出水準之上的電影,堪稱影劇界有名的快手導演,後來三兩個月,他卻連一頁都磨不出來。
日子對他而言,不是用來過,而是用來挨的。
一天挨過一天,其實他不喜歡這麼挨著,其實他是該死,但是父母俱在美國大學執教,他沒有權利讓白髮人千里迢迢趕回來送他這個黑髮的不肖兒子。
他活著,但與死無異。
直到半年前,他在那場校園選美活動發現了段煙儂,那個像火焰般舞動著的女孩,那讓全場都為之瘋狂的女孩,那個一滴香汗甩到他臉上的女孩,他看著看著,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發抖,奇跡似的,聽見了自己好久不曾聽見的心跳聲。
那天開始,他又能寫了,速度不快,但是慢慢的又能寫了。
他想為她寫一部歌舞片,並且一直強迫自己用商品的眼光評價段煙儂。
一直說服自己的身體和心理,再也沒有辦法接受盼晴之外的女人。
但他接受了段煙儂,至少他的身體接納了她,真實的反應過她。
那一夜,就在他的床上,他像頭野獸似的撕裂了她,他從來不曾那麼粗暴的對待過任何一個女人,而她當時還是處女。
他欠段煙儂一個道歉!
他這個不能再愛的男人,也只能給那小女孩道歉!
賀水月凝望著他帶著掙扎的神色,隱約有種直覺,岢闌森絕對不會為了一個單純的「商品」就上她這裡來。
這兩年來,他始終小心翼翼避開和賀家人見面的機會,就連姊姊賀盼晴的忌日,他永遠都比他們早到一步,等他們為姊姊上墳時,永遠只能看見岢闌森先行留下的一束百合花。
「就算你替自己找個伴也不為過,姊姊也不會怪你。」賀水月忽然心生慈悲。
活著,有時候比死亡還要艱難。
「我知道她不會怪我,」盼晴只怪過他一次,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那一次是他們第一次吵架,也是最後一次吵架。他搖搖頭,「是我自己沒有準備好去面對盼晴之外的其他感情。」
「感情永遠沒辦法準備好,」賀水月對他搖搖頭,「感情總是讓人措手不及,說來就來,這一點你應該比誰都要清楚,你寫的拍的不就是這種東西嗎?」
他拍的就是這種東西,但他怕死了這種東西,無形的情愫,無形的牽絆,來無影去無蹤,比人命還可怕,他怕那條無形的線把他引到不該去的地方。
他不能再背叛盼晴,就算她已經躺在墳墓裡。
也不需要段煙儂來喚醒他的男性雄風,他早就不是個男人!
岢闌森站直身子,開始煩躁的在室內踱來踱去。
「在你把我的地板踩破之前,我要下逐客令囉!」賀水月說。
「水月,我……」
「快去吧!那個小女孩應該還沒走遠,現在出去,應該還有機會追上她。」
岢闌森沒搭腔,卻低頭看了一下表。
他不自覺一再重複這個動作很多次了,他每低頭一次,賀水月的心就像被蠍子螫一次,忍不住半惱半怒的催促他。
「快走、快走,我還要上課,學生等我大半天了。」
他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的賀水月,究竟是憑哪一點判定他對段煙儂動了情!
他不知道女人的直覺是很恐怖的!
「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麼……」他什麼都不用解釋,頻頻看表的動作足以說明一切,他是為了那女孩才來的,而不是為了她,他從來不曾為她而來,從來不曾!「你快走吧!」她背對著他,低頭假裝在桌上翻找著什麼。
走到門邊,他又回頭一瞥,發現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水月……」
賀水月捏住筆筒,閉上眼睛,眼淚滴滴答答的落在藍色卷宗上。
「水月……」
她這個樣子教他怎麼能走得開?!
「別說,不要說,這樣就好了……」她哽咽的說。
「水月,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好朋友。」
好朋友!多麼讓人心酸的三個字。
她的姊姊是他的女朋友,她是他的好朋友,可是她想做的不只是朋友,她嫉妒她的姊姊賀盼晴,明明她比姊姊漂亮,明明她比姊姊有才華,明明是她先認識岢闌森,她曾經以為他在追她,結果不是,從他第一次踏進她們家開始,從他第一眼見到姊姊之後,他的眼睛就只追逐著賀盼晴一個人,她還以為姊姊死了,他會回頭看見她……他是看見了她,仍是身為好朋友的她,而不是女朋友的她!
這就是感情,準備不了,強求不得!下是她的,終究不是她的!
抽出一張面紙,賀水月抹掉臉上的淚,堅強的轉身面對他,「我會等著,等著摩拳擦掌,好好磨練被你看上的那個『小商品』!」
岢闌森百口莫辯,搖搖頭,大步邁出水月舞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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