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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階段的我認為,與人接觸或互動,就一定會產生“問題”。這裡我指的問題,不是疑問或困難,而是可以被思考的點。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機會遇到“新鮮的人”(未曾接觸過有類似經驗的人),產生前所未有的思考點。當然,也許隨著年紀增長,遇到的世事已經見怪不怪,腦子活動力也呈遞減,與“新鮮人”的接觸,或許就不再有任何波動。至於我,還是會產生波動,所以我書寫與攝影。
近三個多月來,為了修改我寫的論文,參加某個老人協會。整個協會的成員平均年齡有六十歲以上,至少五十幾位外國學生,接受白髮蒼蒼已七十多歲老人們的“服務”,修改或加強我們的法語正確性。他們不但老當益壯,還堅持協會的宗旨是要服務外國學生,絕不是讓學生反過來服務他們。
這麼的說,是有緣由的。該協會每星期兩次的聚會後,都會有段午茶時間。頭一次參加午茶的會後,我主動幫忙在廚房洗杯盤時,聽見彎著腰駝著背的老者說著,協會的傳統裡是沒有讓學生洗杯盤的。
入會費僅十歐元,可自由參加一年三次的聚餐。餐點的來源,是由老人協會裡的義工老人們一人一項,聚集起來的。有人選提供可樂,有人準備起士等等。另外,在復活節前後三個月的壽星,女生將收到絲巾,男生獲得巧克力的禮物,聽說也是該協會的傳統。每年還會安排一起出遊踏青或看戲劇等等活動,我雖沒參加過,但是聽說收費減半,多出的費用是由協會裡的老人們分擔,目的是鼓勵外國學生踴躍參與。
其實,我只去過十幾次,接觸數位不同的老者,但已足夠產生讓我思考的點。近來因暑假協會暫休三個月,也結束這年度的活動。不管下年度我還參加與否,心想,不如將這些經歷寫出來,可在往後的日子裡追憶。
先寫和最謙虛的Madame互動的經歷。二十分鐘裡,她邊改我的法文,邊擔心她自己會不會寫錯。她甚至拿出一張白紙,字跡工整寫下她覺得應有的法文句子。直到有位很強勢的Madame (簡稱強女士)來到協會,她請強女士改她所寫的法文。但強女士回說,我怎能改妳寫的法文,我要改的當然是學生寫的法文。謙虛Madame說,最後一段她不能確定行不行得通,請她只需看那段就好,但強女士堅持要重看我寫的法文。
這時讓我思考的點出現了,當她看見我原本寫的信(寫給學校解釋為何需要再註冊的信),說出第一句話是:「這不是法文!」(意思是以中文式思考寫的法文) 感到打擊是難免的,只是我心想,我們外國學生就是因為無法寫封完全正確的法文信,才會參加這個協會。我和謙虛Madame當場都感到很尷尬,不到五分鐘她匆匆改了我寫的信,留下潦草的字跡在我的原稿紙上。也許她的法文在法國人裡算是有程度,但是她的修養,我打的分數是不及格的。
我並沒有因此不再去協會,因為遇到這位強女士之前,所幸我已遇到過最和藹的Susane女士,她不但在修改法文時,會給有建設性的建議,還謙虛表示希望她沒有誤會我所要表達的意思。改完法文閒聊的內容,有她來過臺灣的經驗,或者鼓勵我的話。記得她說了,在臺灣渡假那段期間裡,她最愛吃水餃,還喜歡喝臺灣的烏龍茶和珍珠奶茶。她還會在她個人的筆記本,記下我的名字,問過我名字所代表的意思。她曾跟我說,雖然她沒寫過博士論文,但她以前是從事研究的人,需要寫有條理的報告書。建議我對自己的作品做更深入的分析,不能只是描述作品。後來,聽說她去阿爾薩斯和女兒同住,沒有機會讓她看看我分析的部份,或許還能得到她其它的建言,深感遺憾。
到目前為止,我沒有遇到第二位老者像她這麼和藹親切。雖然也有其他老者,總是很溫柔的聽我們說著不怎麼流利的法語,但是隔幾週後,主動跟她打招呼時,她已經忘了我們誰是誰了。例如有位原籍土耳其從事雕塑創作的藝術家Madame,每次和她閒聊的話題,她總是會提出這三個問題:來學什麼?為何一定要來法國學?為何不能融入法國人的圈子?即使她看過我的作品集,甚至說過最喜歡那件作品,但是隔周相見時,她依然向我提出這三個同樣的問題。心想,也許我們是誰,我們來法國學習什麼,對她是不重要的,她只是和我們在做對話練習。更何況她已上年紀了,記不住誰是誰了,只要我們用法文對談,就達到來這協會的目的。
三個多月來,我僅見到一位男士也來幫助外國學生增進法文能力,通常見他主持著多方對話的聚會。不曾參加過他主持的對談活動,我雖在旁邊被改著論文,但曾有兩位Madame說過這位總是穿同一套西裝的老先生法語程度相當好 (法國人的法語程度也有分好與差的)。
接近學期末時,來協會練習對話的人變得很少,來協會服務的老者也減少許多。只有像我在寫論文沒有假期的人,還會去協會修改法文,這位男士或許無家人在旁,依然準時來協會報到,於是我有機會和他接觸,這位老先生給我思考的點又是一番新滋味。
他修改法文的仔細與要求正確度是最嚴謹的,包括法式的標點符號與空格,多虧他的訂正和指導。但是他對於我寫的內容,完全沒有興趣,更沒有任何建議。他說他只管我的法文正不正確,標點符號用得對不對。至於面對我的作品,我想他是不感興趣的。從未多停留一秒鐘在相片上,對每句我寫的法文卻是看得非常仔細,好像發現錯誤是他的一大樂趣(我也很高興他能幫我找出錯誤)。
改完論文後閒聊時他說,他從來不拍照,也不想被拍攝。還說,當人死了,時間就停止了,留下相片又有何意義,因為相片最後都會變成垃圾,沒人會在意的。甚至文章裡引用他人(法國學者)的話,他看了以後還會表示不屑。心想,他或許是位失意的老者罷,平常總見他幽默地說著似是而非的話,引旁人發笑,但是他高傲的心靈,也許讓他更寂寞罷。我說他寂寞是有緣由的,因為我覺得他有排他性的思考方式,如他不希望我們用OK回答他,因為OK不是正確法文。
最後再說這位沒有小孩的Madame,做為我對此協會的結語。對她初次印象是她不喜歡的事是堅持不讓步,例如有位學生打開牆上的日光燈後,她詢問我對於日光燈光的感覺,我回答她我無所謂,她卻堅持關掉,不管那位學生開燈是因為天氣變陰,他覺得光線不足。她表示過不喜歡回教族未婚女人圍著頭巾,讓我覺得她的執著很“個人主義”,或說「我執」很深罷。面對喜歡的事,她的表現也同樣讓我感受到,法國式的“個人主義”。
她是協會裡,對我的作品最感興趣的人。一張張圖片都很仔細的看著,每張都問我拍的內容是什麼?經過數週後,我們有次對話的機會裡,她說出從我的作品裡看到的是具有知識性(intelligence)的相片(註),還對我說,在創作領域上,她覺得我是位先驅者(précurseur),等等許多激勵我的話。平常表現很冷漠的她,最令我感動的是她說,她覺得我是個性害羞(timide)的人,所以不善與人表達。但也就是因為我的害羞,形成內練慎言的(discrète)性格特質,所以許多內心裡的想法反而讓我的相片變得有內蘊了。
接觸到各自有各自特質的法國老人,對此協會的結語是;夕陽無限好,管它只是近黃昏。黃昏的美也是永垂不朽的,即使稍縱即逝,但在我們腦海仍存有這些記憶。更何況,活著就可欣賞夕陽的美,就可以當發光體。換言之,不管是彩霞滿天或烏雲下的微光,都是老當益壯的老者。
2007-07-02
註:那些不是指追憶影像裡的相片,是別組有觀念性的照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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