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s Josephine,我覺得妳最好了,都不會打我們。」
與往常一樣跟孩子們開開心心過了一個下午,五年級的Ann在我問完每次放學前的“通關密語”後這樣告訴我,眼框紅紅的。
難怪今天她悶悶不樂,雖然上課還算認真,總跟她平日嘻嘻哈哈的樣子有段差距,原來在學校被老師處罰了。
「那也不能怪我呀!誰教他上課這麼無聊…」聽完Ann的描述,我還真同情她。數學也是我所有學科中最弱的一個罩門,大學之前的求學生涯,每天都有一至二堂數學課,每上完一堂,就得再靠好幾門其他的學科來提振自己的士氣與信心。打瞌睡還不至於,因為可敬的數學老師總會用殷殷企盼我能早日開竅的眼神,不斷提醒我「數學其實並沒那麼難」。後來高中畢業,班上只有我一個人考上大學。老師打電話來祝賀之餘,喃喃地惋惜,要是我數學能至少考到低標,學校會更好。我釋懷地笑笑跟他說:「老師,我沒考零分就該感謝您了!」沒有一絲遺憾,因為我盡力了,數學老師也盡力了。
Ann沒有我幸運,遇到一位關心學生的老師。她因為聽不懂,老師又自顧自的上課,於是打起瞌睡來;後來被隔壁的同學搖醒,幾個人笑成一團。老師氣急敗壞地制止他們,因為窗外校長正在巡堂。安靜不一會兒,Ann又回頭跟附近的同學嘻鬧起剛剛不小心打瞌睡的笑話,一灘口水還在本子上擴散。這下老師可火大了,跟她說如果不想上課乾脆去跑操場!直腸子的Ann竟然當真,心想老師要罰她上課說話打瞌睡,於是楞楞地向教室門口走去。
老師見她簡直叛逆到了極點,追上去把她拉回座位,一巴掌打下去,罵她不受教。
「他叫我坐下我就坐下,叫我不要講話我就會閉嘴,誰叫他要我出去跑操場咧!?聽他的話還被打,真的有夠衰!」Ann稚氣的眼中仍噙著淚水,倔強地不肯讓它滑落。
小五的年紀,真的還太小,不懂得大人言語中的矛盾;小五的年紀也已經夠大,能將這一類的瑣碎銘記在心中一輩子,然後慢慢地學習會察言觀色、應對進退,漸漸變得世故。
同樣的年紀,發生在我身上的亦是火辣辣的十個巴掌。當時的我可是位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同學之間的楷模,一班之長。穿越時光隧道回到十八年前的自己,那一天早自修,老師離開教室去開教務會議之前,告誡大家升期排隊動作不可以拖拖拉拉,最後一個出來排隊的小朋友老師要賞他十個大燒餅。那時各班的表現是要被打分數的,排得又快又好的前三個班級,校長會在朝會時透過麥克風向全校表揚,導師也能與有榮焉。
於是當朝會鐘聲一敲,所有的小朋友顧不得收拾桌上的課本紙筆橡皮擦,一窩蜂地往教室外衝。擔心有人倒楣被K,當班長的我很盡職地站在門口催促尚在龜的少數同學。不過為了避免自己被拖累,剩下兩位同學時,自己也趕緊奔回行伍整隊。
很不幸,那兩隻龜讓本班成了當天全校倒數第二,被校長點名要改進…(我真的不懂,總是要有人當第一或最後的,除非全校學生能「啪」一聲同時整好隊--而那是不可能的--否則,只要能在一定時間內完成該做的動作,又何妨?尤其是對國小的學生來說。)一進教室,老師劈頭就問:「班長,今天誰動作最慢?」
「呃…」說真的,一是我不想當壞人,二是那兩位究竟誰比較慢,我早就ㄙㄨㄢ了,哪能確定誰是正港的烏龜?
「是曾于芯啦!」後面有個雞婆的聲音傳出來。
「才不是我!我只是回頭拿手帕衛生紙。×××才是好不好!」曾同學勇敢地反駁。而此時×××早已經紅了雙眼、抖著嗓子大喊:「不是我!不是我啦!」還很戲劇性地哀嚎兩聲。
這位×××同學可是大有來頭,轉來班上才一個多月就已經有自殺兩次、昏倒三次、爬牆缺席無數次的驚人紀錄;大約跟班導自家的孩子一樣都是單親背景,老師很體恤她的情緒化,平常諸多小細節都可以看出他對她較特別,或許是怕又刺激到她,讓她再次走向絕路。於是,老師帶著一臉無可奈何的奸笑轉向我。
「班長!身為一個班長,連最後一個出來排隊的同學是誰都不曉得,呃…真的太不負責!所以老師要處罰妳。」
我無言,也不知該如何維護自己,只能無助地望著老師。老師大概也被我無辜的眼神喚起一點點良心,扶著我的臉時遲疑了一下,小小聲地告訴我:「沒有辦法,老師已經說要處罰妳了…」最後,他還是當著全班的面賞了我十個大巴掌,一點都不疼,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好痛。
就這樣,我在老師「殺雞儆猴」的策略下成了犧牲品。
「哈?Miss Josephine,妳好倒楣喔!」Ann聽完我的故事後替我感到忿忿不平:
「我要是妳喔,就跑給老師追!」相較之下,她覺得自己打瞌睡、上課講話,導致後來被處罰還情有可原。
我哭了一個早上,大家都對我莫可奈何。老師每看我一眼就搖搖頭:「好了啦!還在哭!」後來是怎麼停的,好像是因為中午媽媽要送便當來學校,不想讓她跟著難過,硬是忍下來。
放學回家的路上,越想越嘔,怎麼可以這樣被羞辱?於是我決定吃完晚餐之後去找老師談談,他就住在我家後面的市場附近。老師正好與隔壁鄰居在房子外聊天乘涼,遠遠的看出我就叫我的名字:「妳有什麼事嗎?」
「老師,我覺得,您今天不應該打我的。」對他,我還是保持著學生對老師的敬重,很有禮貌地告訴他我的想法。
「哎~~妳這樣!我打都打了,再說也沒打痛妳…」果然跟我想的沒錯,老師的確刻意把力道降到最低了。
「…但是…老師,我還是很難過。」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怕自己又哭了起來。
「好了啦!難道妳要老師跟妳道歉嗎?」沒錯!我今天來就是希望老師能向我道歉,不過他沒這個意思,也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我不免強你,老師。但我會等你的。老師晚安。」對一個小五的學生來說,講這些話需要一點,不!很大的勇氣。我希望老師只是礙於有鄰人在附近,一時的軟弱沒能即時向我道歉。不過這個「對不起」,我等了兩年,畢業了,還是沒能等到。我想老師是忘記這件事了!
「噢!Miss Josephine!妳真的很難過耶,不然怎麼會記這麼清楚,記這麼久?」Ann很體貼地安慰我,說她才不敢跟老師說那些話。
所以,等到自己被稱呼為「老師」之後,總是以此告誡自己不要犯相同的錯。心中劃下的傷口,永遠都會有痕跡存在。雖然這件事並沒有隨著時間而被我淡忘,不過,對老師錯誤的處罰,心中的怨憤早已經不再。我慶幸自己有勇氣跟老師表達心中的感覺,至少,他不在以那種不算理由的理由處罰學生。
「其實,是我有錯在先。」Ann這孩子真的很善良,開始反省起來,心情似乎也好了許多。
「對呀!如果妳在老師辛辛苦苦上課的時候打起瞌睡來,我也會粉難過的捏!」我很好奇是否Ann能就此不再在數學課上打瞌睡,用心去把那些幾何與數字搞清楚。
「可是后…他這樣子在全班面前打我耳光,真的讓我很沒面子!」Ann噘起嘴巴苦惱地說。
「那妳準備怎麼做?」我問。
「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他以後不要打我的臉就好了。」就這樣閒聊著,Ann笑了起來。
我催她趕快回家,不然媽媽會以為她被我留校查看。離開之前,我建議Ann,不如明天去學校跟老師道個歉先,再跟他商量一下,以後真的做錯事,用點別的刑,可不可以?
不曉得這沒心眼的小女生最後會怎樣做,至少我知道,我這個血淋淋的例子已經讓她平衡許多。
也希望自己時時注意自己的言行,不可忝為人師。最重要的,無論發生任何事,絕不能傷了孩子們幼小的心靈與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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