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少年再次踏上那座山城。
他曾經在此耗去他的時光，閒置他的夢想，用無價的自由兌換數字，一一填入大人們整理好的行列空格中。
入城的階梯早已遺失了少年的腳印，他只能嚐試用模糊的座標找尋：過了警衛室再過去一些（報紙箱，要幫忙拿早報），大門口前面些許，轉身（不能再跟著她一起走了吧），大約九十度多一點，走上二十階？二十五階？（不快一點搶不到便當），迴廊，大概5秒的跑步距離（上課了！），少年停住，抬頭睜開眼，卻是一個毫無印象的數列。
他繞過城後的小徑，松鼠的聲音和水溝的聲音仍舊，他知道再過去一點，會有個被棄置坡地，那邊應該有塊大石頭，那天之後，也許都還沒有被人注意過。
那天是仍舊小雨的冬天，朋友舉著傘緊跟少年的腳步，少年的制服被雨打濕，鞋上爬滿濘泥，卻沒有停止找尋一塊好地方，讓他埋下手中的箱子。
箱子裡是一只冷僵的軀體，曾屬於一個自由卻迷失於桌椅間的黑鳥，雨天的天色讓牠的翅羽更加晦暗，彷彿一塊畫在課本角落，卻被B2鉛筆重重染糊的出格塗鴉。少年的手冰冷得幾乎無法感覺箱子的存在。他們說，傳說靈魂是有重量的，可是不能得到證實，與其討論死亡與靈魂，倒不如討論腦神經，了解腦神經才是可信的，了解腦神經才能換到分數，請翻開第15頁。如果真的有靈魂，一個人的靈魂到底多重？要到死亡才知道嗎？這雙手之上，是不是正被死亡急速地帶走重量呢？好輕，好輕，手中好像要空無一物了，鳥兒的靈魂原來這麼重，我的靈魂是不是……得快點找到一塊地方埋下箱子，得要用泥土層層蓋上，得緊緊封住它，得讓它遠遠地離開這座山城……不能再讓它流散了，不然它就要徹底消失，像是完全不曾在世界上存在過一樣……
少年的朋友找到了大石頭，箱子上已蓋滿了土泥，石頭重重壓上。少年站起祝禱，一回身，山城覆雨滂沱。
今天，少年只能站在小徑上，看著被怪手挖開的坡地，還有無數條被鋼筋抓攫，不再完整的山群脈線。少年記憶的地圖已被挖空，填入更多大樓，更多球場，更多原不屬於這座小山的孱弱樹木。
連曾經輕易翻越出城的秘密矮牆，都被加上了更多更高的水泥塊，西下的光霞更快地消失在牆的那一邊。少年坐在長椅上，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憑藉的奮力背影，讓他記起那次大會與朋友接力奔馳得冠的喜悅。
少年失去了所有努力記憶下來的證據，一切彷彿從來沒發生過。
那麼他的輕狂歲月、他的記憶究竟何在？難道早就結束在那一年，那張滿是少年少女姓名的慶賀報紙上？還是在驪歌的前奏之前，就碎裂在那頁整齊劃一的笑臉上？
或者，磅礡大雨的那天，就已經被深深埋入石下？
第一個星出現的群青色天空中，那隻隨著少年單純憐憫死去的黑色鳥兒，已經許久無法從傾毀的坡地中找出它的墓地，終於切開了盤旋的路徑，遠遠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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