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行道樹已抽出嫩芽,上海的天氣也轉趨暖和,我每日背著筆電去一家咖啡館寫作,常常一待十小時以上,有一次還停留了十三小時,破了自己在咖啡館時間紀錄,這一日,知友一通電話,把我從街角的咖啡屋呼喚至他的家鄉,浙江省溫州市的一座山城││文成。
當我去查火車班次表時,我的心早已飛離單一的抒寫生活,知友希望我搭乘快車,在車上過一夜,一覺即到目的地,我卻嚮往可以節縮一半行車時間的動車,因為島嶼的空間生活形態對漫長的火車旅程是陌生的,我難免心存疑慮,不似知友隨時可以躍上任何一列火車,安心睡一覺抵達目的地。這只能歸諸是大陸與島嶼生活的差異習性。
我選擇傍晚的動車出發,抵達溫州時已接近子夜,知友早已在嶄新明亮的新車站等候,我們連夜趕至文成,通過了一座又一座的隧道,那些長長短短的隧道,讓人感覺山與水就在身邊,因為它也銜接著一座又一座的橋,雖然黑夜中趕路時看不清楚四野的景物,但沿途指示路燈下清楚呈現的地名,都充滿自然的氣息,讓人感應到一個地方最早的原始雛形,我對「文成」最初的直覺印象就是山與水,那也是隧道與橋面直接透露而出的訊息,這些感覺後來疊印著現實世界的種種發現,也與旅遊資訊緊緊結合,包含水坑隧道、藤喬隧道、塔石岭隧道、趙家渡隧道、上岆岭隧道、樟岭隧道、大樋岭隧道、大岭隧道、桐岭隧道、包渡隧道等等;它們既儲存在文成的黑夜初旅印象中,也疊印在我們後來不斷接觸的陽光、青山、綠水中。
文成縣,在浙江南部,擁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稱號,境內山巒起伏,連綿不絕,一條飛雲江的中上游,橫貫它的南部,流經十個鄉鎮。在知友帶我爬上山丘頂,俯瞰整個文成縣的山、水走向,高高低低的建築群之前,知友首先帶我們走向他情有獨鍾的紅楓古道。
聽說這條古道在深秋楓紅時節,每一棵楓樹都會散出迷惑人的神韻,讓每一個走過她身邊的人都駐足留連不已,一條古道越走越慢,幾乎永遠走不完似的,知友遙遙指著極遠處山頭上一個模糊的像似廟寺、涼亭的建築物說那就是古道的終點,我暗嘆一口氣心裡想,那絕對不是我今日的腳蹤目標,因為我們一個彎再轉過一個彎,面對那一棵棵百年以上的古楓,我手中的相機早已忙得團團轉,速度越走越慢,各種層次的綠,同時堆疊在山林中,展現旺盛的生命律動,我想完整捕捉一棵古楓的神韻,卻發現那些雙人手臂才環抱得住的百年以上古楓,很難在彎曲的山路上在鏡頭上完全入鏡,不管鏡頭是仰拍、俯拍,巨楓都只能局部入鏡。聽知友說,秋天時這裡一片火焰狂烈燃燒的楓紅,美得讓人眼睛也跟著著火了;我們走進來的是三月的古道,它一樣散發出無邊的魅力,錯落在楓林間的幾棟小屋、一隻老牛、山徑上的野草花、各種造型的石頭、越走古意越濃的石階,洋溢的盡是早春讓人神清氣爽的美感,也讓人聯想到秋天這條古道的絕美;當我在特別投緣的風景中微笑入鏡,鏡頭中的我也顯得神清氣爽,充滿靈秀之氣。
我們循著階梯一直往上走,經過一個大轉彎後,幾間瓦屋便佇立在腳下了,因為居高臨下,落在屋頂上的楓葉看得一清二楚,它們稜角分明的躺臥在屋瓦溝槽中,在鏡頭下充滿個性之美;我倚靠著瓦屋拍了幾張照片,發現最美的仍是那無可取代的楓姿神韻,不管它是紅是綠,是在早春或是深秋。
山徑上的階梯,靠近山下的路段是水泥砌的,間距密度太高,走起來像似在踩小碎步,不自然也不舒服,再往上走,階梯變成大小石塊拼貼的形式,這時每一個腳步便都充滿了變化,感覺十分舒適自然;每一塊石頭也都是清醒而鮮活的,能夠感受大地的恩澤。
從上海疏離的人際關係中走進文成的自然山水中,在認識一座自然純樸的山城之後,我們也調理出自己更幽微細密的思想與感情,一起踏青的台北友人原先擔心腳力不足,走不動彎曲綿長的山路,後來卻主動提議再繼續往上走,我們繞過古道一個彎又一個彎,台北友人說他是特別來和文成的一棵千年古楓相會的,下山時他特別檢拾了一片楓葉帶下山;友人因為忙於工作,只在文成度過兩夜,但他說這是他幾年來最美麗動心的一次旅程,友人提前離開山城後,知友隔日再帶我登上另一座山丘,我在山徑上摘了一枚小松果當作紀念。
文成,是一座具備自給自足條件的縣城,當我走進「文成縣周村農貿市場」,我內心充滿歡喜,因為在那看見許多位已是祖父、祖母級的老人家在販售他們自家種植的蔬果及豢養的家禽;一位老婦人看見我舉著相機東拍西拍,熱絡的向我兜售她豢養的大白鵝,那是一隻漂亮的母鵝,被關在一個淺型籃子裡,籃子上罩著藍白相間的鏤空網子,所以大白鵝仍一目了然看得十分清楚,牠一點也不驚慌,像安心在等待新主人一樣,老婦人特別把網子打開,讓肥嘟嘟的大白鵝冒出頭來,牠張開鵝黃的嘴喙叫了幾聲,像似在向人打招呼,老婦人說大白鵝論斤計價賣,一斤十一元,看我沒購買的意願,她又把旁邊一個密封的布袋打開,哇,冒出一隻更漂亮的灰色大鵝,這隻鵝真是健康美麗極了,長頸中間有一條長長的淺咖啡色毛帶,兩側的脖頸則是灰白的,嘴喙是深咖啡色,全身的毛細密而有光亮,讓人忍不住要去觸摸讚美牠,大灰鵝一點也不怕人,頭昂得高高的,任旁邊好幾個顧客伸手撫摸牠,老婦人說這隻大灰鵝也是一斤十一元,牠約有十幾斤重,我幫牠拍了好幾張照片,牠一樣也沒被賣掉。
大鵝旁邊有一個小提籃,籃內有三大一小四隻粉白的兔子,看似一家四口的模樣,那隻才只有手掌長的小兔子一直從小提籃內跑出來,調皮的四處奔跑,牠很快被抓回籃子內,但牠以更快的速度又跑出去,有時一溜湮跑遠了,總有熱心的顧客追出去把牠逮回來,老婦人一點也不擔心,像寵愛小孫子一樣讓牠跑進跑出的,這一籃兔子在我離開時一隻也沒賣出。
一位耳朵上夾著一根香菸的老先生也有兩籃兔子在賣,另一個婦女帶著幾隻公雞,靠近市場邊的一輛小推車上,有一個土色的塑膠籃綁著三隻鴨子,旁邊幾個布袋蠕動著,因是密封的所以看不出藏著什麼牲畜。
這些窩在山坳裡自耕自種自賣的人家,以自己的方式過日子,可以想見的他們每日都得辛勤的工作,他們照顧農作物及豢養牲畜就如同照顧子女一樣盡心盡力;也許他們的銷售方式不符市場需求,但他們仍選擇用自己的方式耕種,載運收成到最近的市場販售,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轉變,他們一樣過勤儉的生活,這也是為何旅程中我總是不自禁的走進市場,因為當地落實的生活總是在市場裡招引我,這樣的經驗在旅程中一再重複。我的相機總不自禁的會去捕捉一個修鞋舖上認真工作的老師傅、一群聚在市場攤位上打牌的人,或是在市場走道賣菜的婦人與自己小孩的親密互動。
旅程中,只有走進「傳統市場」才有機會和當地人交流一些真實心聲,在文成停留的六天中,我每天都會走進市場,買一點日用品,帶一點吃食,或是悠閒的走走逛逛,我的相機也隨時在捕捉一些吸引我的畫面,彷彿空氣中有一些微妙的敏感因子在活躍蠢動著,我渴望再深入一點去接觸在地人,而市場的探奇一向是我最喜歡的路徑,當我沿著一個一個攤位前進,拍下一些觸動我的畫面時,我也走進了知友的生命成長歷程,我明白我們的互動交流與相知,時時刻刻都在編織一張網,它凝結了一些共識,引導我勇邁向前去實踐我心中的理念,也不斷在催發我內在的新能量。
我沿著市場內縱橫交錯的路線行進,來到一條主街,我看見了一座電影院,它是一棟老舊的三層樓建築,我原先並未注意到它是一座電影院,我是被一堆樹苗吸引過來的,許多根部包著稻草包的大大小小的樹苗,或直立或傾斜或橫躺在地上,排成一長列綠意盎然的銷售場,這些樹苗後面銜接著一長排擦皮鞋的攤子;形成另一個生意特別好的獨特區域,這是文成獨特的魅力,充滿純樸的草根旺盛生命力;一個中年婦女看我在拍照,微笑問我是打從哪來的,當她對我說她是電影院的員工時,我才看見面前的三層樓建築寫著「電影院」三個大字,這位婦人說戲院已停映兩年了,因為相關設備太過老舊,普通家庭的影音設備都比戲院強,戲院也就失去吸引力與競爭力,但因戲院是公營單位,目前仍有二十多位員工的編制,只是薪水縮減甚多,她只好在戲院樓下經營一家花店,貼補家用,她回憶起從前的美好時光,不勝唏噓。這員工說她正想規劃一些與電影相關的活動,希望能復甦在地影業,我問她想怎麼做?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更加感慨文成影院的沒落,她說這家戲院的三層樓連結成一千多個座位的放映廳,算是當地規模頗大的公共空間,但閒置已久,現在只有播放宣導影片時才派上用場,我們閒聊著影院未來可能的改善之道,我提起台灣的小廳影院經營及風靡一時的MTV,她饒富興味的問了我一些問題,直說可以列為參考。
地形、地理的限制,造成人們封閉的思路及生活形式。文成當地居民的行事基調偏向保守,主動離開縣城的機會偏少,但仍有一些人,以充沛的戰鬥力,跳開「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束限,遠走他鄉發展,這些事業有成的華僑後來形成文成縣城極特殊的僑鄉文化。帶進外匯、外資、視野,也帶出了新的人生格局、帶動歷史的反芻與反省,文成後來興旺的高樓群,幾乎都是靠僑資運轉起來的,對華僑而言,好山好水的文成是最難割捨、遺忘的原鄉,不管你是在事業巔峰或低谷,它都會接納你,不管你人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原鄉,是一條永遠剪不斷的臍帶;在任何年代裡,原鄉一直都是人生最甜蜜的回憶,即使它曾經帶來負荷和羈絆,它還是讓每一個奮鬥的日子產生支撐的力量。文成的僑鄉文化自成一套模式,那電影院員工說:文成人純樸的思念不變,緬懷好山好水,華僑的資金注入家鄉,當地經濟跟著活絡,新視野格局也開拓出來了;文成精華地段聳天的高樓,一平方米飆價一萬餘元人民幣,但這都是外來開發商的操作,文成人及華僑並未投入其中,現有的商城、賣場仍維持著三層樓以下的格局,這座縣城仍處在邁向都市化的過渡階段。
文成山多地少的困境,讓我回溯自己金門家鄉的處境,包括祖父年輕時負笈南洋打拚的選擇,當時童山濯濯的金門,催逼著年輕人往外發展,故事也是一樣精彩,每多登上文成的一座山丘,我的回憶與印證也更強化一層。
這一日,知友帶我爬上一座山丘,我站在山頂平台上錄像,颯颯的風聲像雷鼓,因為田地面積小,順著山勢的開發自然形成了梯田,從山頂俯視的景觀充滿了層次感。眼前高高低低的建築群全被群山環擁著,一條飛雲江繚繞在山城南方,人站在制高點上,才能確知文成這座縣城的東西南北方位,可以清楚俯瞰整座縣城,「城在山中、水在城中,街在綠中,人在景中」的魅力盡收眼底,山城之美也盡擁入懷。讓人全身都感受到大自然的律動。
來到文成,每一天知友都會帶我走上不同的山路,一次知友出門辦事,個把鐘頭後我接到他的手機,他已在一座山頂平台上等我去和他會合,我摸索著想憑記憶循線去找他,無奈毫無方向感的我腦中一片空白,我只好攔了一輛小黃包車,告訴車伕說我要去附近山上的一座平台,結果他載我找到三個平台,其中一個還走進了一戶人家的曬穀場,當他急沖沖的帶著我趕路去和知友相會時,他嘴裡叨念著說多找錯一個地方就要多收我一份額外的錢,下車時他向我多要三塊錢,我開心的把一張五元紙幣遞給他。
住在山城第五天,進入優美而深邃的地緣親密狀態,這日的天色偏灰暗,不似前幾日的陽光燦爛,但山城整體的感覺仍是乾爽的。黃昏時,細雨飄飄落下,山勢卻仍清晰可見,視覺上也是清明的,空氣也是,八山一水一分田充分呈現了自然的律動。
知友沒特別安排帶我去旅遊景點遊玩,對已在上海單打獨鬥十幾年的他而言,「回家」意味著反璞歸真,把都會的俗事塵埃拋掉,這是一種更重要的「充電」,所以這另類的旅程對我而言是一次珍貴的心靈之旅,我看文成的角度也常是穿越時空地景;當我走在熱鬧的街市,我的相機會略過光鮮的店鋪,去拍一間小小的農耕工具刀店,這家店雖然很不起眼、灰撲撲的隱藏在角落,但它的存在驗證文成的傳統農耕仍未泯滅。
我住的旅館樓下有一長排板車,車主和車子全天候都守在同一個地方,因為對面是一家規模頗大的傢俱店,有時車主久等不到生意,就直接攤睡在板車上,我從三樓幫他們拍了幾張照片,那畫面是勞動者最真實的寫照,讓我凝思、聯想到許多;旅行至不同的地方,一再看見人們共同的處境,關於生命的流轉、經歷,人與人之間彼此相依共存的需求,旅程中的移動,恰似人造的脫胎換骨機會,必須累積到一定的時間歷程,才會產生真知灼見。
真的越來越捨不得離開文成縣城了,但台北的友人在上海等著開會,我們有新的企劃案要重新討論。來到上海這繁華的都市兩個多月了,我卻過著比台北更簡樸的生活。簡單的度日心境因此擁有許多觀察、比較的機會,在看過文成市場攤販們腳踏實地的生活樣貌後,愈發感覺上海都會的虛飾面,讓人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失望與落寞感越來越深,但在文成沒有這些困惱,除了日夜都有知友相伴外,山、水、群樹、老牛、古楓、雞、鴨、鵝、松果與野花也都出現在身邊。
八山一水一分田,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故事,雲、樹、泥土、野花的故事,我拍完早春的部分,還奢想秋天能夠再來,補充拍攝楓紅似火的畫面。
要離開文成這座山城了!進來時,驚訝沿路得穿過無數個隧道,走過無數座橋,離開時,驚訝人與土地、山、水的連結關係,這份親密感從未被任何一座山、一個隧道、一座橋所隔絕,不管是傍水而居,或依山而建的房舍,從車窗望出去都像是一幅畫。沿途的地景也不斷的變化,有時窗外是一片山、有時是潺潺的水流、有時是山與水的組合;有時道路外是黃油油的油菜花、有時是一望無際的平疇綠野,但可以確知它背後尚有一片水依傍著一座山,層層疊疊的隨著車行的路線向前延伸。
回返上海的火車軟臥舖上,我貪戀的筆記沿途景色,經過樂清、雁蕩山時,一群白鳥飛過、一輪火紅的落日像似掛在山頭上,再經過溫嶺,窗外的景觀依舊是山巒層疊,一峰連接一峰。動車在橋上以時速兩百七十公里的速度飛快前進,橋下的流水形成一大片淤泥,像似海埔新生地,疊印許多記憶,我看見那些隱約圈成不同大小形狀的區塊,連綿成一望無際的灰白色土地,沉默的群山、沿線的建築群、交會一個一個明亮的車站,節令已進入帶著暖意的春景氛圍,車窗外盡是富有生命力的生機躍動,落日餘暉灑在群山與平疇綠野間,廣土的沉默綿延著,一個個不斷在發展中的城鎮,靠近車站的地方密集著高矮不一的建築群;另一個地名又抵達了,車上或喧嘩或沉靜的乘客,目送著落日餘暉漸漸消逝於漸行漸遠的山頭,他們或許也不特別關注,從前火車尚未行駛這路段時,原先的城鎮景致如何?
車行過溫嶺,落日又回升到天空中,再往下走一段路,落日又掉落在山拗間,它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的在車窗外閃現。旅程的光華與落寞也同時在起伏跌宕,面對自然的變化與都市的發展,人們很難多說多想什麼,只能在繼續行進的車廂中,低頭沉思或凝望著窗外不斷變化的景色。
車子駛進台州,落日像一個火球在灰雲中忽隱忽現;再接下來往上海的車行路線上,它也時時彈跳著出現,一路跟著火車疾行,陪伴旅客走向遠方或者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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