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站在海岩上,發現特殊的感覺不再,我知道有一些東西已經被海浪捲走,徹底失去了。童年時我們都在這海灘上玩,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有時玩得渾然忘我,當我們要跳下海岩時才發現潮水已滿漲,四周都是海水,我們被圍困在我此刻站立的這一塊海岩上了;而此刻困住我的不是海水,而是時間以及記憶。
每一次回顧,我們能看見什麼?啟迪什麼呢?人類一生的壽命比許多物種都來得短暫,我們能在時間的洪流裡留下什麼呢?我的思緒一直飄飛,穿梭於鄉野小道,一些采風經驗點點滴滴一直飄飛進來,我的感覺一直拉著我飛、跑、跳、躍,不肯安份,所以我也一再陷落過去,兼及回想、發呆──因為觸動了一些極細微的東西。
我真正想要完成的,不過是從A-起飛-騰躍-凌空-降落-B的過程,那瞬間的感覺到底能捕捉、掌控住什麼?又能為自己累積、儲存什麼呢?
我看見老厝蹋垮的屋頂,院子長滿雜草,從臥房的床鋪上像惡夢一樣抽長而出,每一棟半傾圯的屋宇都有一個故事吧,我的嘴喑啞了,眼眶也沒有淚,因為我的心已經僵硬了嗎?我走逛整個村莊一圈,沒看到半個人影,因為是炎夏正午的緣故嗎?寂靜的村莊恍如死城一般,恍如走進一個飄邈的夢。
每次看見老厝的照片,總會提起一些不愉快的記憶,我家的老屋何以任其傾頹,不加整修,讓它自生自滅,變成一幅淒冷的圖畫,在夢中投射出冰冷的光呢?
人的成長如此艱難,我們能寄望什麼呢?一個不老的靈魂?如果敏感度一直不變,疼痛是否也會增深呢?
我家的後廳被親族從外面打出一個門,變成停車庫,這樣邪惡的作為在親族鄉里間,並未引起足夠的關懷或照顧,所以我們從鄉村搬遷至城裡,貸款蓋了雙層樓房,從此一路往外發展,包括家人一半移民至國外;這樣的人生際遇不能去想喜不喜歡,也不能去說後悔與否的話,因為這條路只能如此走下去,人生也順理成章、匆匆的逝去一大段歲月。
因為是出生地兼童年度過的地方,所以不管站立多久,注視多久,我感覺一切都在移動,一切都是嶄新的,因為過去與現在交會在一起了;就某種意義來說,它永遠在長大,不會衰老,永遠也不會被遺忘。
這次我回鄉,從容的遊蕩,神思馳騁後,有時會做一點筆記,看一點當地的古蹟采風的書籍,有時便在心裡不斷對你述說。
捨不得早睡的我夜遊到海邊,正是月半時節,月亮又圓又大又亮;雖然我喜歡一個人擁有這片海洋,但看見沙灘上有一群人我也是開懷的,因為海洋夠大,沙灘夠長,月亮也夠溫馨,我聽見一群人吱吱喳喳禮讚著星月與海洋,有人喃喃擔心著說:沙灘上會不會有地雷啊?但大家還是沿著沙灘一直往前行,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再一直走下去就會銜接上另一個村莊了,以前我們曾如此走過,一個下午走過好幾個村莊的海岸沙灘。這一片遼闊的海洋隨時都願意與人分享,不分男女老少,誰也不會覺得擁擠或寂寞。
沿著沙灘一直一直走,金門是我的家鄉,我嗅聞到一種特別的氣味,我是循著那氣味來的,站在空曠的海邊沙地,那氣味一樣濃烈極了,海浪排山倒海襲來,我是那其中的一朵浪花,只想跟著海風、濤聲旋舞。
翻動一頁情感的記憶的扉頁,我思考著,我到底想看見什麼?經歷什麼呢?有一些細微的東西刺痛著我;在一樣的陽光及雨水下,人們的經歷和記憶如此鮮明的牽拉著人的思想和感覺,當我們洞悉某些事物的真相,也就不得不正視且接受它另外的面樣,包括盎然生趣之後的腐敗、衰老、困惑、猜疑……在率直而有目的性的追逐過程中,我們也被質疑著:人啊人!你到底是什麼樣的動物呢?
你說我的心一直都奔放不定,像一座七彩噴泉,終日噴灑心底源源釋出的情愫,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催促說,噴灑只有一次,更待何時﹖
這讓我十分汗顏,何以自己的修為在每個成長的階段都嫌不足,一粒偶落的石子都會刮起漫天狂潮,錯在我太放任自己吧,不去阻卻內心那條興風作浪的蛟龍,甚至自喜、讚賞它激出了美麗的浪花!
每次與你坐在海邊激辯,我總說:唯有藉著「座標旋轉」,我才能安定下一顆心,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當理性與感性交會,我的感性注定總敗下陣來,我是那聒噪宣洩底盤的一方,有時落得一場遺憾,接近無地自容的苦境。「此刻的我,既非魚,也非鳥,而是一塊漆黑的木炭。」所以我對你說:一塊木炭,若為了害怕成為灰燼,而拒絕燃燒,它就不是它,我也不是我了!
還記得嗎,整個夏天我們最舒坦的時刻是游泳時,我每天都去,潛在水裡思考、想心事的滋味美極了,陸上的一些心結、煩惱都稀釋、溶解掉了……水的柔媚,讓我舒坦得以為自己是一條魚,不過這終究是一種假想,「路上的魚」沒多久就「沉不住氣」,不得不回到現實!
我想:人的根部,除了「尾巴」之外,應該也有「鱗片」之類的東西吧;人理性的思維之中,應該也有餘隙,容得下我們一些感性的碎屑吧!
我想起了一件事,為了追求一種「純淨」的感覺,我們在一個夏夜,抄錄了一段泰戈爾的詩:
我的愛人,在我們之間,不僅僅是愛的嬉戲。
一次又一次,尖鳴的暴風夜,突擊我,吹熄我的燈火
:黑暗的疑惑,聚集塗抹我天空所有的星辰。
一次又一次,堤岸潰裂,潮水沖走我的收穫,於是慟
哭,絕望把我的天空,從此端撕裂到彼端。
這個我已認識,你的愛,有苦痛的擊打,永無死亡的
冷寞。
抄完詩壓在書桌上,我的心裡有一些悲傷,因為那時你已經決定離開我們的島,我擔心我們隨興互動往來的書信,在你遠赴異域時,大概有一天會變成一隻一隻的小蝴蝶(碎屑),隨風而逝……其實我又何必在意呢,在大時空底下,我們喜歡的一切,包括精緻的「詩」,不過是一隻一隻的小白蟻,藏在枯木中發出哭泣一般的啃噬聲,它永遠飛不上天空當星星,我這幾頁粗糙的書信隨筆又算什麼呢﹖
一個冬日漆黑的夜裡,我們試著點燃木炭,技巧不純熟,燻黑了一面牆,包括我們嘗試寫詩的美夢,但是木炭忍耐著不能燃燒的痛苦對我們說:今年的冬天,將不會太冷!
那種想望的燃燒的氣味啊,我已經遠離甚久!因為你我都離開了家鄉。你說:同是「天蠍座」的我們──血液中流著過多的「藍調」,那是一種生命的異質,致使我們不斷蒙受敏感、極端的撞擊,而虛無感也因此不斷再現。
寫詩,是我們認為最適合用來療養自己的「鐵劑」,我們一點也不擔心有沒有天分,一直相信:我們應該能在詩中找到一點東西,治療青春的鬱鬱貧血、精神蒼白。
寫詩的另外一個動機是,跋涉時間之河,當周邊的風光境隨心轉,感受年年不同,我們也逐漸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一個旅客後,我們就會想放縱或還原自己,勇敢去找尋生命中最鍾愛的顏色,透過詩的路徑,或許我們能夠棲止、流連我們所喜愛的風景之上,質純的感受生活中精緻、細膩、千迴、百轉的滋味,如果說,每個人手中有一個半環,尋覓著另一個半環來「圓滿」自己,那麼,詩人等待「圓滿」的缺口一定特別幽微而且帶著鋸齒,所以很難與人完全吻合扣上,形成一種圓滿;然而詩人要的溫暖絕非一塊燃燒的木炭而已,他希望它燒出一種特別的氣味,即使是灰燼,也要堆積成自己喜歡的紋路、圖形……。
當我多踩踏一次家鄉的土地,我與過去的連結也增進一層,我無法假裝我不悲傷或是遺憾,畢竟家鄉的一些人事物讓人看了黯然神傷;然而,最具個人性的經驗,是難以從他人身上獲得或印證什麼的。機械、科技也許抹殺了一些人的性靈活動,但一個真正追求精神生命的人,他在社會性高過自然性的環境中,仍是會堅持自己想走的路。
人類真正的敵人是未來吧,我只能靠思考去解疑一切!
寂靜的午後,我站在岩石上聽浪花繼續拍打我的童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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