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裡每天人來人往盡是觀光客，我雖然腳踩著家鄉
的泥土，感覺上卻是疏離的，小雅陪我把鄉下廢置已久的
老家整理一番後，我從旅館退房住到鄉下，一顆心才算真
正落實了；古厝連接過去的記憶，像一棵老樹抽長出嫩芽
，帶來了新氣息；當我漫步於鄉間小道時，我看見溫厚的
馬背馱著一個個古老的故事，而明亮的月光投照在飛翹的
燕尾上，儼如一雙深情的藍色眼球凝望著村莊，我喜歡夜
的瞳孔邊緣懸吊的一串溫柔又飄忽的光點，他們輕柔的拂
照著寧靜的村莊、銜接上一盞又一盞的路燈。
一個夜晚大雨敲打著屋瓦，我被雨聲吵醒了，我的床
舖緊鄰著窗戶，冰涼的雨絲不斷噴灑進來，我伸長手把窗
戶關了，卻關不住闖進來的許多回憶，往事像精靈一樣時
遠時近的飄浮著；彷若動人的旋律緊緊緊攫住我，我的心
弦越旋越緊，深刻的共鳴震得我毛細孔緊縮；我瞪視著音
響上的ＣＤ曲目一首跳過一首，心裡一種深層的呢喃被音
符剝開來了，不知那些作曲家的靈魂是否藏在圓形的輪盤
裡一再輪迴，選擇在此時此刻與我共感交纏﹖我的眼淚不
禁汨汨而流；我躺在床上望著對面的十條窗，它是以直條
石板排列而成的窗子，條石間隔不大，內層的木質隔板有
部份已腐蝕，關闔時咿咿呀呀作響，這種窗戶只有老厝才
看得見，安窗的材料和方法很特別，得調和研磨過的糯米
、黑糖、白灰當接合劑，安置好窗框後再塞入搗碎的鐵鍋
細片，然後扶正窗框，這樣日後即使卡鏽也不會發生移位。
如果是晴天，古意的十條窗會將時間變幻成一條變色
龍，記得小時候我賴床時便常瞇著眼看著光線一點一滴從
窗隙漏進來，如今我一樣凝視著從前的位置，感受卻十分
不同，可能是歲月和閱歷改變了一些東西吧；天色漸漸亮
了，從窗縫塞進的光譜不斷擴散，形成或大或小的圓圈，
記憶在圓心及邊緣交相纏繞循環，層層相疊串連，站在圓
心的我也跟著旋舞，接著被推至光譜的邊緣，我聽見陽光
顆粒群聚碰撞的顫音，那些律動顫危危仿如惆悵的嗚咽。
每次在面對關鍵性的抉擇，心裡存有抗拒與掙扎時，
我都會夢回古厝，當執著不悔的部份增強，漂泊的意念便
越盪越遠，懷鄉渴切的迴旋拍岸鼓動我從疏離的生活模式
中跳出、尋求內在的超越，然而果敢的探索果真能產生智
慧嗎﹖多年過去，我驚心發現這心路歷程是沒有起點也沒
有終點的隱形地圖，幸運而有智慧之人，最後可能一步一
步走向內心的寧靜歸宿，但懷憂敏感的人，可能終身都得
帶著無法摒除的飄泊感前行。
農曆七夕這天，我去阿嬸家作客，七夕又稱「七娘媽
生」，阿嬸忙著準備祭品，她在院子裡擺了一張供桌，依
習俗備上油飯、葷素菜碗、一盒撲面蜜粉、七朵胭脂花、
數套供七娘媽替換的衣裳、以及一座彩亭，彩亭內亭亭玉
立著七位彩衣華美的佳人，她們個個娥眉淡掃、絳點朱唇
，十分嬌俏迷人；祭拜完後阿嬸依習俗將胭脂花和撲面蜜
粉分灑屋頂，衣裳和彩亭則予焚化；拜完七娘媽，又拜床
母，這日家中有幼童的人家，得為每一個孩孩準備一條紅
絲線、串上幾枚有孔的銅錢掛在脖子上，取意為庇佑平安
，祈求孩童順利平安長大，依照民俗等孩子長到十六歲大
，就要準備一副三牲感謝神明賜福保平安。
祭拜完「七娘媽」後，大家坐下來吃飯，小雅這時拎
著一籃水果來了；飯後我們一起坐在院子裡納涼，我仰望
著星空對小雅說，我好想抓一把家鄉的星光儲存，回到都
市感到沉悶寂寥時便可以藉著它安慰自己；小雅笑我異想
天開，但她說她十分理解我的心思，小雅是回家鄉來養病
的，她原來在台北有自己一番事業，突如奇來一場病害她
失去了一切，婚姻也毀了，小雅說化療之後她的身體只剩
一片荒涼，彷彿整個人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皮囊輕飄飄
的飛到半空中，有一個階段她時常嘆氣落淚，周遭的一草
一木、一事一物常觸痛她，她被自憐自艾強力吸入一個悲
慘世界，感覺自己被片片帶走，尤其深夜裡幾度瀕臨崩潰
，她覺得自己就像讀過的書中的悲劇人物一樣，永遠難逃
悲慘的命運結局，後來回到家鄉養病，身體漸漸好起來，
不再鑽牛角尖，終於可以坦然日出日落繼續過日子。
「至於未來，一切就看天命吧」小雅說，她的嘴角浮
出笑意，我的眼淚卻流下來，我陪她靜靜望著星空，感覺
自己的眼淚被星光浸得軟綿綿的，一聲輕輕的嘆息就會戮
破並發出迸裂的巨響，所以我只敢憋氣偷偷流淚，因為我
明白小雅內心藏著許多未說出的苦，那些無言的悲歌她從
不輕易向人傾吐，只在風中唱給自己聽，這是自她生病後
第一次對我吐露內心的苦；我望著彎彎的七夕月，心情更
加酸澀，儘管眼前月兒圍不出團圓的意象，但我會永遠記
住這一刻，這是完全屬於我們的七月，在島上。
有時日落黃昏，小雅和我相約到「石雕公園」散步，
這是開放觀光後興建的一座公園，常可看見一群老人持著
望遠鏡眺望對岸，「小三通」此時正是金門人茶餘飯後最
熱門的話題，儘管尚在紙上談兵階段，人人都有一肚子意
見發抒，有一次我們向一位阿伯借了望遠鏡瞭望對岸，阿
伯說起最近走私嚴重，前幾日剛就地解決了八匹馬；公園
入口處清楚看見公告上寫有「嚴禁走私」的公告及條文；
兩岸距離如此之近，人心的取巧貪婪更面臨誘惑與考驗。
我端詳小雅遠眺對岸的臉龐，那過去豐盈的臉，如今
消瘦但仍顯露出堅強，病痛並未腐蝕她，時間的爪痕儘管
犀利攫走人的青春，但也增進人的智慧，使人更能明心洞
見世事，豁達面對橫逆；我接過小雅遞上的望遠鏡，把對
岸臨海的景物看得一清二楚，沈重及悲涼的感受也因此特
別明透；兩門相望的老人走了一個又一個，從青春到白髮
，面對阻斷親情的兩個敵對的政權，他們只能用枯瘦的手
勢揮別一個冷冷以對的悲劇時代；彷彿伸手就可觸及的距
離卻終其一生無法跨越它，相較於整個人生閃耀的盛壯時
期，衰老的等待更顯得苟延殘喘，一群等待「小三通」實
現團圓夢的老者，是這個時代最值得記錄的一群，咫尺天
涯，歸鄉路迢迢，他們是最後的見證。這些面對浯江溪眺
望廈門的老者，我時常看見他們眼角泛著淚光，不知他們
是否想起被砲火埋葬的青春歲月以及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情
往事﹖還是他們心裡雖想繼續耐心的等待，但衰老的肉身
已禁不起時間的摧殘了，所以悲從中來不禁淚盈滿眶﹖
農曆十五中元節，是地官降臨評定人間善惡的日子，
為使餓鬼囚徒們也能獲得解脫，道士日夜誦經，家家戶戶
豐盛祭拜，讓各地冤魂野鬼都能盛宴饗食。
七月裡各鄉鎮都有自己的普度祭拜時間安排，以金城
鎮來說，小雅居住的北門區安排在農曆十六，阿嬸居住的
南門區是農曆二十，至於古寧頭南山、北山的普渡則是農
曆二十一、二十二，重點在祭拜歷次戰役當中陣亡的三軍
將士及孤魂；彷彿為了競賽似的，各區各鄉鎮都卯足全力
籌備祭拜事宜；地方父老們首先在廟口張貼普渡榜文，設
置豎幡、孤魂厝，幡旗的層數與普渡的範圍成正比，每一
層幡旗管轄的範圍廣達五里，聽說金寧鄉湖下村普渡時，
豎幡高達十三層，若依此計算，應可管轄至廈門沿海一帶
；另外普渡時還需用木雕或紙糊神祇─大士爺及七爺八爺
以及觀音佛祖，信徒可以在擲筊獲允之後，將觀音佛祖迎
回家中供俸，次年再以雙倍價格奉還。
小雅和我當然不會錯過盛會，從小我們便連袂趕各村
鎮的廟會，樂此不疲；普渡桌上有各種不同造型的貢品，
有利用各種肉類及蔬果扮成西遊記、三國演義等歷史人物
造型或是龍鳳虎豹象等動物造型，以及桃形的麵製桃子、
三色糕、小點心等等琳琅滿目擺滿一桌；祭品的擺放有一
定的規矩，左右兩側設燭臺，但不擺香爐，正中間是菱形
排列的筷子和酒杯，之後是淡盒、五牲、圓題、燒割、大
點心、山珍海味、八小、小點心、八大、碗題、四季碟等。
回來後我們一起翻閱資料，把白天匆促潦草寫的紀錄
認真的做成詳細的筆記，配上照片整理成冊，這是小雅的
一個夢，也是我們年輕時誇言要共同完成的一冊私人珍藏
，燈下小雅端正的列出一張表格，其中一項「淡盒」的旁
註寫著「上插六串蜜餞及彩帶」，「圓題和燒割」旁邊註
明著：「前者是指生豬肉，後者是熟豬肉，取意祈請神明
不用客套，大可隨意割肉享用」，另外「八大」和「八小
」祭品指的是各種肉類巧飾成的歷史人物、故事造型菜色
，另有一盤糕點是用麵粉做成手、腳形狀，名為「佛手、
佛腳」，是專供幽靈「接手、接腳」用的義肢，也是對「
好兄弟」的一番寬厚體恤心意；後來我們又去金寧鄉拍攝
「拜海口」的照片，沙灘上隔不遠就擺著一個竹籃子盛放
牲禮，眾人對著大海虔誠膜拜，海浪一波一波捲來，焚燒
的冥紙在沙灘上形成一窩一窩黑色的淺攤，海風一吹餘燼
隨著白沙飛揚，海浪最後把一切都捲走了，不留一點痕跡。
七月三十，俗稱「關天門」之日，按習俗得拜門口，
為使「好兄弟」能及早趕往鎮上吃普渡，敬拜時間提早在
午後一、二點左右；小雅和我幫阿嬸擺好了祭品，端出一
盆洗臉水，祭拜完後阿嬸擰乾毛巾要我們擦臉，說敬拜過
的洗臉水對皮膚有保護作用，這些我們都知道，想起過去
一起循守傳統習俗長大的日子，想到小雅的病，我的眼睛
熱辣滾燙起來，我用毛巾用力壓住眼睛，淚水還是忍不住
流下來，我趕緊隨手撿了一根細棍子假裝撥動未燒透的冥
紙，原本擠壓在一起的冥紙瞬間旺燃起來，一陣風吹來，
餘燼撲身襲來，燻得大家的眼睛都熱辣辣的湧上一團水霧
，我偷偷擦去眼角的淚，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晚上阿嬸點亮門前的路燈，這盞從初一到三十貫穿整
個七月，為各路好兄弟照路的溫馨小燈，今夜之後便可收
了，燈罩寫著「七月流火」、「陰光普照」幾個字，小雅
和我從小便在猜測「流火」的意思，如今我們對它的了解
是越加剔透了，然而七月流火，舞臺人生海海，我們的了
悟又能留住什麼呢﹖七月各種酬神建醮儀式之後，天人、
陰陽兩世各有各的路要走，只剩下閃亮的記憶鐫繡入心窩。
當一盞盞專屬七月的「照路燈」都亮起來，溫馨而又
帶點詭異的迷霧又盪漾開來了，我向阿嬸辭行，然後陪小
雅走回家，剛拿到的機票安靜睡在口袋中，隨著小雅的家
越近，我恨恨的更用力捏緊它，它從口袋發出疼痛的呼喊
，卻被我更用力堵住，短短一條路越走越沈默，路燈把我
們的影子拉得細細長長的連接上小雅和我的快樂童年，使
我們完全忘記了明日的別離。
小雅後來不幸因癌症蔓延、併發症病逝，午夜夢迴，
我時常想起我們一起共度的溫馨歲月，尤其是我生命中最
充實難忘的一段日子，七月，在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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