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碼頭人
碼頭上人頭鑽動,我們東張西望的找,沒有看見任何
指引上船的標誌,正想問人時,一名男子主動上前搭訕。
「到南京哪,還要等呢。」男子說,不明確告訴我們
上船的地點。
黑壓壓鵠立的人群,鑽來鑽去不時碰撞我們的行李,
男子好意的幫我們提到一邊,他旁邊站著一個略胖的男子
對我們說:
「你們可以優先上船哪,省得在這邊站得腳酸,也不
用跟一大堆人爭擠著上船。」
「是哪,我們可以幫你們去劃位子,這麼多人,要劃
到好位置可不容易。」男子說
這正是我們的憂慮,不知道劃位、通關上船要辦多少
手續﹖拖著行李在人群中推擠,確實讓人很不舒服。
見我們遲疑著,男子馬上主動拿過雨手中尚未劃位的
船票。
「你們買的是頭等艙票噢,我可以幫你們弄到兩人一
間的獨立艙,不用跟人擠。」
「我們買船票時就說要獨立艙的。」
「買票歸買票,劃不到位置還是沒有用。」男子說。
「優先上船要多少錢哪﹖」雨問。
「您隨便給哪,無所謂哪。」
「要多少錢還是先說一下好。」知曉這兩個碼頭人推
銷的是「優先上船」這陌生的東西,為避免麻煩,我們想
問清楚價錢再作定奪。
「給個煙抽就好了。」男子說,雪又問了幾次,仍是
一樣的答案,他們不談實際的價錢。
問不出價錢,我們因此遲疑著,男子卻不由分說,提
起我們的行李就走,我和雨不得不跟著。
「這我自己提就好。」我指著小件行李說,男子還是
搶接過背帶,唯恐我不肯優先上船似的。
想到他們為了幾根煙抽,這麼辛苦的幫我們提行李,
我「婦人之仁」的提醒他們說:
「這皮箱有輪子,拖著走就可以,比較省力。」
「我們提習慣了,不會重的。」
好像怕拖壞了我們的皮箱似的,男子堅持皮箱離地提
著走,我有一些感動,也為自己的嬌弱汗顏,心裡想著,
如果有一天我為生活所逼,說不定就訓練出像他們一樣強
健的體魄。
「優先上船方便多哪,碼頭上面那一些人,他們要排
隊排很久的,手續一大堆,很麻煩的,等一下我會幫你們
把船位劃好,手續都辦好。」男子說,介紹自己姓「許」
,略胖的男子是「老吳」。
老吳帶頭走了一段路,前面一個柵欄橫擋著,老吳帶
著雨側身通過。
柵欄裡邊站著的幾個穿草綠色制服的人,兇巴巴的問
:
「你們幹什麼來著﹖怎麼從這一邊走﹖」
我正側身進柵欄一半,聽到這話停了下來,許從背後
輕推了我一下,小聲說道:
「沒關係,不會有事的,講一聲就可以了。」
我通過榨欄聽到穿制服者對老吳說:
「這一邊不能隨便走的,你有證件嗎﹖沒有證件是不
能從這一邊走的。」
老吳靠近其中一個男子,貼耳說了一些話,我們就被
放行了。
「在大陸,什麼事情都得套關係,門路好,什麼問題
都沒有。」許說。
我們臨江而立,老吳指著停靠的一艘船說:
「這就是你們要搭的船,你們在這裡稍等一下,我去
幫你們劃船位。」老吳說完走了,許留下來一旁陪著我們。
「賣票的時候為什麼不直接劃位﹖這樣不是可以省一
道手續嗎﹖」雨問。
「我們這裡就是這樣,步驟很多,每一道手續都要排
隊,很麻煩的,你看上面那一些人都還在排隊等著呢。」
許說。
我當然懂得他的意思,許言下之意是他幫了我們一個
大忙,讓我們得以「優先上船」。望著斜坡上端,一群被
圍在鐵欄裡的候船人,我們確是比較幸運,比他們早一步
貼近船身,雖然老吳和許口裡說,只要煙抽就好,待會兒
這一筆小費我們可是不能省的,我暗下查看了口袋裡的人
民幣後,又去掏雨口袋裡的補上,我們要給的將比他們預
期的多,這一點讓我們自喜著,畢竟我們都是善良的「臺
胞」,願意關懷熱心幫助我們的同胞。
伸手就可觸摸到即將搭乘的「江漢輪」,我們氣定神
閒的等著老吳回來。
江漢輪共分四層,岸上只見江漢輪籠統的船艙區隔,
不知道我們會劃位在哪一層﹖船艙要怎麼找﹖我隨口問雨
,許聽見了說道:
「妳放心,等一下我們會幫你們找好船艙,把行李帶
到船上。」
我聽見了,心裡當然高興,只是有一些不解,上船不
是要驗票嗎﹖他們可以通關上船嗎﹖
「我們跟船上的人有熟哪,打一個招呼就可以了。」
許對我們說。
原來幫人「優先上船」的碼頭人,靠的就是地緣人脈
,關係好就能暢通無阻。
碼頭上的鐵柵欄打開了,衝下來一堆人,老吳這時回
來了,許提起我們的行李,我們一起擠上船。
我和雨幾度被擠得遠落在後,老吳在前面直叫:
「快一點!快一點!」
船票在吳先生手上,只有他知道船艙的位置,雨趕緊
跟上,許在我後面直催:「快一點,跟上去!」
人潮的推力很大,許用臂力幫我擋著,我總算擠出一
條路,跟上他們。
擠過長長的走道,又爬了好幾層的階梯,我們終於鑽
出人群,走到頭等艙。
「怎麼樣﹖位置不錯吧。」
「很舒適的獨立艙吧。」
老吳和許坐在船艙內的椅子上說。
「嗯,很好。」雨和我都很滿意。
「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央求好幾個人幫忙,跑出一
身汗,才幫你們劃到這個通風良好,浴室、廁所都近的獨
立船艙的。」老吳邀功討賞的說。
「是哪,這船艙可不是買到票,就能劃到好位置的,
不透過一點關係,是沒有辦法的,還好我們地緣熟,這點
忙還幫得上。」許接口說。
我當然懂他們的意思,伸手進口袋掏預備好的人民幣
,雨這時候問他們說:
「該付你們多少錢呢﹖」
「給個煙抽就好了。」
「時間匆促,來不及買煙,我們就把煙錢折算成現款
給你們,這樣比較省事,你們就說個價吧。」
老吳和許對望一眼,他們此刻背脊遠離椅背,一付正
襟危坐,談判的樣子,我不由得把掏口袋的動作緩慢下來
,等待他們開口。
老吳話一出口,我愣住了,我和雨互望一眼,我們都
以為自己聽錯了,老吳開出的價錢等於我們頭等艙的票價
,這樣的「服務費」未免太昂貴了。
所謂「給個煙抽就可以了」並未如我們所想像的,給
一點小費就了事。
這會兒我們才瞭解,老吳和許話先講一半,另外一半
保留著,等待適當時機,見風轉舵,做一個有利自己的調
處,大陸生意人,往往都用這一記暗招,砍得外地人叫苦
連天。
「這....太貴了,能不能便宜一點﹖」雨說。
這兩個人賣的「優先上船」,事先我們沒有講清楚價
錢,這時候討價還價,我們心裡都有一些不愉快。
雨和老吳講了一會兒價,都沒有效果,雨只好伸手掏
錢。
「這比坐飛機還貴。」我脫口而出,心中諸多不滿。
覺得他們真像...「共匪」...。
「話不能這樣說,陸上有陸上的風光,水上有水上的
好處,你們看看,這船艙的空氣多好,有這樣一個好位置
來欣賞風景,才不虛此行哪。」許說。
「我幫你們劃的這一個船艙位,好風好水,這一路上
的好風景非你們莫屬了,難得走一段長江之旅,祝你們一
路順風哪。」老吳說。
兩名男子接著又像唱雙簧一般,吉祥話說了一堆,我
和雨相對苦笑。
老吳和許最後達到目地,滿面春風的下船,我和雨怔
怔的看著江水,心裡遺憾著,怎麼又當了一次「呆胞」!
「你後來怎麼錢掏得那麼快﹖沒理由給他們那麼多嘛
,他們簡直是...共匪!」我怪雨道。
「你不給他們,他們會沒完沒了的,他們拿不到錢,
不肯下船,我們會更慘,說不定就沿路賴上了,食宿還要
我們付呢。」雨說,眉宇之間也是不平,只是雨寧願花錢
消災。
唉!「臺胞」!「呆胞」!我暗嘆起氣來。
把行李歸了位,我跳上自己的舖位。
雨口袋東找西找,又開抽屜、又翻皮箱的。
「掉了什麼東西﹖」
「船票不見了────」
「船票﹖不是老吳拿去劃位的嗎﹖他沒有還給你嗎
﹖」我也緊張起來。
船笛聲響起,警示即將開船的訊息。
「他沒有還給我噢,上船後我們一直在談煙錢問題,
船票都忘了。」
「唉!」我的心往下滑,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眼看
就要開船了,船票卻不見了。
雨急著去找老吳和許,不久苦喪著一張臉回來。
「找不到,不見了!」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補票呀,當初真不該『優先上船』的
。」
「是哪,早知道搭乘飛機,就不會有這意外了。」我
說。
「這些損失加起來,比坐飛機頭等艙還貴。」雨說。
來大陸之前,母親特別叮嚀我一些事情,去年她參加
旅行團,一團的人皮包都被割破了,所以出發前母親特別
在我的行囊中放入粗頭針,粗縫線,以備不時之需,然而
一下飛機,見的是同膚色的人,感情上十分貼近,在「他
鄉」的戒慎一絲一縷鬆懈、解除。
一路行來,我的行囊完好如初,也享受不少貼近之美
,但除了在北京和一干文人相聚,諸事順遂外,沿路我們
不斷受騙,一直在「花錢買經驗」。
推銷「優先上船」的兩個碼頭人,讓我們又上了一堂
新課。
「這次我們扮演的角色是『肥魚』,不小心被釣鉤鉤
到了。」我苦笑對雨說。
「好不容易逮到一條肥魚,他們此刻一定高興不已」
雨說。
我的心裡十分悲傷,不去設防人,願意去相信一個人
,因為他是你同膚同種的同胞,然而同胞卻把你的多情看
成癡愚,巧取詐騙,讓你善良的本質,不得不一寸一寸收
回,用戒慎的眼睛重新來看他。
可惜的是,這種戒慎態度只會加深我們的痛苦,心情
可以排遣,真誠卻不容失去。為了懷抱土地的溫柔,為了
更貼近一些東西,我們只能再一次去相信,相信自己一廂
情願、不設防的心靈,最後會得到一些真誠的回餽!
船笛聲尖銳的響起來,船開了,江水捲出白花花的泡
沫,碼頭離我們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視線外,我倚著船
艙外的欄干,雨說要幫我拍一張照,我擠出一個笑容,希
望照片洗出來,江山如畫,江水能把我的哀傷都洗掉,只
留下燦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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