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妻子堅持要住在靠近市場的舊家，他時常有機會逛
市場，他對氣味一直敏感，有時因它而欣喜，更多時是為
它而滋生困擾，因為這都會讓人欣悅的味道越來越少了，
日漸增多的香料與添加香氣的東西越來越顯得矯柔、不自
然，他喜歡的純粹而本真的芳郁越來越少，只能靠運氣偶
得。
市場融合了各種氣味，婚後他的日子遂也百味雜陳，
除了敏感嗅聞各種氣味外，他還喜歡觀察別人的家，認
為若是和一個朋交情夠的話，一定要去對方家走一趟，這
樣的友誼才夠踏實，當失去聯絡的時候，也還有一個正確
的方向寄託思念；妻子對此點頗不以為然，尤其面對異性
朋友，他的僻好顯得模糊曖昧不清，他好幾次對妻子解釋
，試圖讓她了解，那些原本並不相熟的朋友，因為某種原
因而進入了對方的家後，交情一下子便突然增進許多，可
惜雞同鴨講難以互通，關於搜集家的氣味這種習性，妻子
一直難以理解，包括他第一次進入她家的特殊心情滋味。
記得那是一個週末的黃昏，突然的傾盆大雨把他淋得
狼狽不堪，他在騎樓閃避著人群緩慢而行，剛好在轉角處
遇上她，她剛回到家，正在掏公寓的公用大門鑰匙，見到
他禮貌的客氣問一聲：「進來坐嘛。」
當時他立即點頭說「好」，她皺起了眉頭，想必心裡
是後悔的，這種客套話不知對多少人說過，可就沒一個人
馬上冒昧的點頭說「好」的，而且還興沖沖的走在主人前
頭。
他們隸屬同一公司但不同部門，不過是在影印室、飲
水處、化妝室角落彼此打招呼的點頭之交。
一進入她的家，他藏不住癖好的眼睛滴溜溜轉，估量
著屋內的一切，一邊暗中測試、印證他對同事的解析判斷
能精準到什麼程度。
他已經許久不曾去過別人的家了，時代潮流、社會風
氣所趨，人人隱藏自己的生活猶如保守祕密日記一般，他
緬懷著鄉下鄰里間無需防衛的生活，甭說傢俬擺飾、就連
對方廚房裡的調味品位置都是熟悉的，常常可以先行取用
再說借也不遲；這幾年的都會生活他表面成功、風光，心
裡卻空得厲害，所幸工作表現特佳，升遷第一個排名總是
他，他也樂得被誤解為「高傲」，省得洩露自己心境空洞
的底。
許多有關家的氣味搜尋，是他成功背後的祕密動力，
那些滋味意義深長，細細鋪排保存在心底。
一次清晰的記憶是去看牙醫，診所在鬧區轉角一棟大
樓上，明亮的大落地窗迎接閃閃霓光，或許牙疾不必遮掩
藏羞，另兩面牆亦採超大落地窗格局，等候看診時他轉動
旋轉椅，居高臨下俯視別人的家，牙疼混合思鄉的自憐，
他盡可能的看個仔細，一邊想像家的味道與溫暖，那些不
同裝潢、擺設的家庭擁有不一樣的故事吧，他用眼睛一一
瀏覽撰寫，彷彿完成一件埋藏已久的心願，內心十分滿足
。
看完牙齒他沿著街道店面無目標的往前行，遇上巷子
就轉彎進入，巷的盡頭再隨意轉變方向，就這樣走著走著
，他的心出現難得的一片清明，雨越下越大，他卻一點也
不在意，他走著想著，走到靠近高速公路的一條路，再彎
進一條巷子，那一條巷子有一股隱約的特別的氣味，屬於
舊市場的人情味兒，空氣中殘存著魚蝦、蔬果、牲畜內臟
、腐敗菜葉的混合氣味，他貪婪的呼吸著，一種穿透圍城
內外、自甘被綑綁、馱著家殼負擔的心情，啊，怎麼突然
就蹦出來了﹖
走到巷尾，眼前一棟正在興蓋的大樓聳立，建設公司
的巨大看板寫著美麗的遠景廣告，儘管明知那是誇張的、
揮霍夢的想像，他還是津津有味的看著，腦海很快的聯想
到事業剛起步時，他暫住在親戚家，每天夜晚利用客廳一
張雙人沙發鋪展為床的日子，為了避免妨礙他人作息，也
避開一家老少擠在電視機前看無聊節目的尷尬，他時常選
擇散步到他方。
散步的路線上，有幾戶獨門獨戶的房子位在斜坡上，
大大的院子裡，高高的圍牆冒出翠綠的樹葉，讓他想起鄉
下的家園，他幾次想靠近一點觀看種的是什麼植物﹖卻被
兇惡的狗吠聲喝阻了；住在樓厝的主人應該有一些特別的
品味吧，他好奇的猜測著，後來那些努力衝刺的歲月，那
些斜坡上綠油油的樹影記憶，總不時在風中鼓舞著他，他
終於成功了，有能力去看獨門獨戶的樣品屋了，再走一次
從前的散步路線，發現斜坡變短變矮平了，綠樹佈滿塵埃
，樓厝旁邊蓋起一座巨廈，高樓遮斷了一切記憶中的美好
，他融入參觀預售屋的人潮，那些垂手可得的夢景，顏色
突然變得十分紛亂！
市場裡人聲紛雜，他身上的古龍水香氣也被擠得扭曲
變形，他繼續搜尋日子的氣味，轉身進入街角一家便利商
店，購買妻子指定的折扣尿布，也許日漸稀薄早已失去個
人色彩的「家」的氣味，會在嬰兒的啼哭聲中完成另一種
調配，而那種顏色與芳郁，是他從前不曾嗅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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