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札記(2003.4.4)
子日：「詩言志」，意思是說「詩」是用來表達自己的想法以及志向的。而從小我們讀唐詩啟蒙，一直到中學時代在作文中引用詩詞以增文章之華麗，是從未想過「詩言志」這回事的。那時候會吸引我們的詩，不外是文字瑰麗、對仗工整、氣勢特別雄大、情境特別婉約的詩作，總之文字要漂亮就是了。而且我們通常記得的是詩句，而不是全詩，因為我們在乎的是文字的氣質，而不是詩人的想法。所以在我當學生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女生都喜歡「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雖然她們並不一定知道嬋娟是什麼；所有的女生都會唱「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而她們以為那是瓊瑤的作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女生會跟你說她們喜歡李商隱的詩，並且因為會背誦「君問歸期未有期」、「藍田日暖玉生煙」、「蠟炬成灰淚始乾」、「青鳥殷勤為探看」等詩句而沾沾自喜。而男孩子則多愛李白、杜牧，前者狂歌縱酒，後者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都令人嚮往，當然蘇東坡也不能少，若不背誦一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怎能顯示出自己的氣質呢？
當然，以上的詩並不是不好，背詩也不是一件壞事。我只是想說說我讀詩的經驗，做一下獻曝的野人。雖然我從小國文不錯，詩也背的多，國中作文就李白、杜甫的批評起來，但說到讀詩，認真來講，要從大二開始，大二的時候我自己放自己的假，和系主任拗了好幾次後，把系上的必修選修全部退選，然後四處遊蕩修課，其中有三或四學分就是中文系的「詩選及習作」，老師是方瑜教授（關於這段我有一短文「想起一首詩」在本台中），方瑜老師的詩選課程跳過「詩經」，我想另有專科，而從漢詩，也就是古詩開始，一直到唐詩的一點點就結束了！而古詩我原本是不看的，因為他的文字一點都不好看，沒有吸引力。但經過那一年的上課，我才發現原來詩的源頭就在古詩，正因為古詩的質樸，可以讓我們更容易透視詩人創作的本質，而得到更大的啟發。讀了古詩之後，再讀唐詩，就比較容易不再炫感於文字的外表，而可以靜下心來探索詩人的本心。這個歷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因此，我常說讀詩之人不妨開始讀讀古詩，等你可以開始欣賞古詩了，也許整體的功力就會跳一級哦！
讀過梁鴻「五噫歌」的人可能不多，這首詩是這樣的：
陟彼北邙兮，噫!
顧覽帝京兮，噫!
宮室崔嵬兮，噫!
人之劬勞兮，噫!
遼遼未央兮，噫!
初看這首詩的人，一定會覺得這種玩意也能叫詩？而且還能流傳後世？真是不可思議了！事實上，這首詩不但流傳後世，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首作品！詩人的創作意圖在後世不斷的被引用，只是改換了面貌而已！
讀過「射雕英雄傳」的人或許還記得，黃蓉受裘千仞鐵掌所傷，經瑛姑指點，前去尋訪段皇爺一燈大師時，遇到漁樵耕讀四大弟子的阻攔，其中黃蓉和樵子曾經對唱，而讓樵子任郭黃二人通過，他們唱的正是張養浩的「山坡羊」，曲是：「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作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張養浩是元朝人，而黃蓉是南宋人，宋人唱元曲，時序錯亂，是金庸小說中的一大漏洞，不過反正是武俠小說，也不計較那麼多了！（金庸在新版的射雕中，對此作了牽強附會的解釋，真乃蛇足也！）
張養浩這首元曲「山坡羊」，我想很多人就會覺得寫的真是好，文字非常的有吸引力，氣勢感覺非常的雄壯，唸起來鏗鏘有力。「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三句一出，就覺得視野雄大；「望西都，意踟躕」一個心情的轉折，為何西望長安會踟躕呢？接下來的說明是「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作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四句，歷史的縱深也拉得很大，朝代興迭，成王敗寇，苦的都是百姓，民胞物與的精神躍然紙上，不愧為傳世之作。
但如果跳過眩目的文字，張養浩的山坡羊和梁鴻的五噫歌有何異同呢？我們且看「五噫歌」的內容：噫，是長歎的聲音。「陟彼北邙兮，噫！」，陟是走去的意思，北邙山是長安城近郊的山頭，就像陽明山之於台北城，所以梁鴻是說：我走到了北邙山上，長歎一聲（歎什麼呢？）；「顧覽帝京兮，噫！」我看了看長安城，又長歎一聲，（長安有何可歎呢？）；「宮室崔嵬兮，噫！」看到漂亮的皇宮都傾倒了，再長歎一聲！（原來是這樣啊！）；「人之劬勞兮，噫！」想到多少人的心血才能蓋成這樣的宮殿，就在朝代興替間化作塵土，人民真是辛苦啊，長歎一聲！（原來詩人是想到百姓的苦，意思這麼深呢！）；「遼遼未央兮，噫！」山河這麼大，歷史的長河永不間斷，這樣的故事要重覆上演多少次，人民的苦難好像永遠不能結束，以上的心情就包含在「遼遼未央兮」一句，最後再長歎一聲！
這就是五噫歌，寫的比山坡羊差嗎？轉折會比較少嗎？意思會比較淺嗎？我想不見得吧！只是古詩質樸，文字不多，其轉折處多在文字之外，所以你必需要遍覽全詩，讀出詩人在詩中心情和境界的轉換，才能了解到這詩的妙處在那裡。
所以如果你把五噫歌拆成一句一句來看，沒有可觀之處；而把山坡羊拆開了，文字仍很漂亮，漂亮到你不必去深入探究詩意，就可以很滿足。所以我才建議要讀古詩，因為讀古詩可以破除賞詩時的「文字障」，也可以訓練自己去找出「詩言志」的「志」在那裡。更何況，我相信張養浩的山坡羊一定受到梁鴻五噫歌的啟發，所以說，張養浩都讀了，你為什麼不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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