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著你寫來的信,我發現了你對一個熱騰騰火鍋的想念。
你說,在單調的部隊生活裡,每逢微涼的起風日,落葉被風吹得老遠,此時最最渴望的便是一個盛裝暖意的火鍋。雖然只是不經意的一個直述句,我要讓它變化爲美好的完成式。
於是我決心給你一個幸福火鍋。
你休假那天,我由早晨開始忙碌,勾著菜籃在市場中來回估量盤算:你喜歡什麼呢?赤紅的肉片、乳白的豆腐、茶褐的香菇、嫩黃的玉米、淺碧的白菜、粉紫的芋頭、青綠的茼蒿……隨著點選的手指,各色菜蔬全在我心中羅列排序,儼然一個豐盛的火鍋已迫不及待地沸騰上桌。想像你舉筷考慮先挾哪樣好的模樣,忍不住甜甜地笑了。
一群青春正好的男男女女自我身邊嘻笑走過,大把大把的蔬菜、小山般高的火鍋料在推車中擁擠著,彷彿永遠不嫌多,對著食物評頭論足一番後拼命往推車裡堆,在他們爭先恐後的交談中,我只來得及捕捉到「火鍋大食會」的字眼。和那時的我們一模樣呵!
夥著美食社團裡一群同好開火鍋會,有你、有我。溫暖空氣中充斥著高湯鮮美的滋味,食物在滾滾湯水中浮沈;他們直嚷著過飽的肚子需要笑話來幫助消化,於是因火鍋而生的糗事便在此起彼落的筷間流竄:我說我們偷煮火鍋弄得宿舍跳電,被檢舉的證據是因為洗玉米被看見;你說你們煮火鍋的蒸騰熱氣,讓房間裡的防火設備自動感應灑水……是激動的笑鬧令那天所有人頰上染滿紅暈,我認為我臉上酡紅絕不是因為你。
提著沈甸甸的食材,走在那條我們曾牽著手走過的紅磚道上,忖度著你到來的時間,應該還夠我從容地準備。抬頭望見白千層花已褪盡蕊芯,細弱的枝葉開始萎黃枯乾,不自覺放慢了腳步,想是夏天已經過去,而這涼涼的季節,真的令人想念火鍋。白千層的樹幹蛻了黑褐的外表,露出裡心的層層潔白,忍不住輕輕撕了片下來搓揉把玩。你在潔白的樹皮上寫過一首糟糕的詩,還特意裱褙起來偷偷夾進我的書,害我在課堂上笑彎了腰。後來白千層成為我們之間的小秘密,每回走過都一陣悶悶的笑。
你不在的時候,我常獨自一人走過這條白千層步道,看著白千層抽芽、白千層開花、白千層落葉,看著季節緩緩遞嬗,距離你回到身邊的日子又近了一步,只是我的心情由原本焦急而開始淡然了起來。不需要配合別人的步伐,一個人的行走,或許更自由。
回到家裡將所有食材鋪排在流理臺上,先把整副雞骨架丟進鍋裡熬湯。美味是需要等待的,而且必須經過考驗,才能萃取出最精華的芬芳。只是我們之間,時間和空間雙重的考驗,萃取出了些什麼?
也許是寂寞吧。
放了張CD在唱盤上轉,鋼琴聲伶俐地在地板上錚錚跳躍,只穿白襪演奏的鋼琴家總能使我在旋律中安定。當年他完整推出四季專輯時,你問過我喜歡那個季節?回答是秋季。先是好驚訝地望著我,好少人喜歡那張的呀你別具深意地說,大家都喜歡夏季或春季的不是?聳肩一笑,單純是我喜歡秋季,連帶著也喜歡那張專輯。因為秋天是開始適合吃火鍋的季節。後來還是沒問出你究竟從這個問題中得知了什麼?不過那之後不久,我們便開始牽手在各個火鍋會出現。
(他們稱呼我們「火鍋情侶」,因為我們總是四處走訪火鍋店、嘗試各樣的火鍋組合、吆喝大家開火鍋會,儼然一副專家模樣。)
在重複播放的樂聲中開始整理食材,清洗思念、片切回憶、捏摘怨懟,從校園開始相識多年,一路走來,身旁總有彼此的陪伴像是再自然也不過的習慣,沒有人想要打破這樣的生活模式,只是距離所造成越來越力不從心的感覺,令我們像兩艘原本泊在一起的小船,被不知名的潮汐拍打,漸漸地蕩遠了,而江上,煙霧彌漫,再也看不清彼此的身影。曾在江岸這方扯直了喉嚨呼喚你,而你只是遠遠地傳來一聲回答,更多時候我連方向都搞不清。
用大湯杓仔細撈淨高湯的雜漬,最精華的部份已然誕生;嘗嘗味道,如果愛情是這鍋湯裡最關鍵的調味料,我嘗不出今天的湯頭如何。高湯倒進淺鍋移到電磁爐上熱著,同時也將心裡的火力開大,要將我的愛情加熱至沸騰。
白菜下鍋、蘿蔔下鍋、玉米下鍋,點名式地將耐煮食物先熬爛。你嗜吃金針菇,今晚特意爲你準備了一大把,可那奇異的口感卻是我一直畏懼去嘗試的,你百思不解。就像你也一直不能夠明白,爲什麼我愛在湯裡加上蕃茄提味一樣,製成酸朽的滋味你說。好滋味到了彼此眼中卻是格格不入的難以接受。
算不上美食主義者,卻也是饕餮的,對口味毫不留情,於是為了蕃茄的問題爭論過、為金針菇的美味激辯過,各持己見的雙方最後完成一個奇異的鍋。兩個人相處當然需要讓步及妥協,我明白,也一直在學習著。於是每回火鍋前總少不了一場口舌,勝方愉快開鍋,另一方則食之無味。我們的交集點,何時變得如此不堪?不過,今晚是為你準備的火鍋,照你的口味。
食物在湯底上依序鋪排,好看的顏色放射狀散開在淺鍋中,底下滾泡撐得食物不停躍動,彷彿廣告中奇異果興奮的表情,吃我吃我。
路燈一盞一盞接續亮起,你應該已經到了我門前。端出待煮生食排整碗筷,仔細調整火力,正好令鍋裡熱騰騰地不斷滾沸著。我舀了特調的佐醬敲開一只蛋黃,黃澄澄的日出綻開在碗裡,門鈴也同時響起。
叮咚,拉開門,歡迎光臨。我還是忍不住用彎起的嘴角面對你。你作出餓扁了的表情拉開椅子坐定。端起碗筷,果然望著我皺眉。我笑著挾起一筷子金針菇放入你碗裡,你開心吃將起來。
兩人面對沸騰的湯水卻是一片靜默,只有匙筷相碰撞的聲響在桌上來回蕩漾。波波開口的滾泡耐不住寂寞,替我們伴奏。舉箸下箸之間,食物一點一點被殲滅,加湯、添醬、涮肉、夾菜,多年來的自然而然令此時更毋須言語,丸子由鍋中到你碗裡,醬油從你手上到我手上;但一張桌面的距離,似乎要我們涉過惡水才能到達彼岸。
你終於打破沈默,問我究竟什麼東西最能夠代表家的感覺。我撥弄碗裡的香菇,偏著頭看你。
你覺得是一個盛滿食物的火鍋,在暈黃的燈光下滾沸發出的波波聲響。小心放下碗筷看著我的反應。火鍋店的不算數。你急忙補充。
是嗎?發現自己的筷子在碗裡無意識地攪拌攪拌,你的味道畢竟不是我的味道。
關上了電磁爐的火溫,我沒有留你。
端著空鍋轉開水龍頭,兩人份的火鍋很難準備,過多過少都令人敗興,最怕是兩人勉強吃完了,卻腆著肚子抱怨,到頭來白忙一場。你畢竟捧場地吃完了我所準備的晚餐,這些年我終於學會拿捏份量,我吃得少些,其他是你的份,兩人份的幸福是否也是你多些?。
你臨走前的晚安吻不知為何唇瓣上熱燙燙地燃起,我放下碗筷換上鞋,想出門走走。
今晚的夜色很好,可惜的是你沒能和我一同欣賞。拉緊身上的薄外套,天氣果然開始轉涼,往後吃火鍋的機會應該多了。路燈將我一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長長,低頭看著自己的步伐,一個人步伐雖然自由,但是少了擁抱的溫度,空蕩的雙手還是會寂寞。倘若有人肯停下來配合等待,就算是一前一後的散步,知道轉過身,後面總有個人會張開雙臂,是不是比較幸福?會不會那個人一直忘了回頭?和你走在一起,總是步伐大的你牽著步伐小的我走,越到後來,我對路旁的景致仍興致勃勃,你卻早已不耐煩,跨著大步走遠。我想你可能不曾在意,白千層的花其實長得和瓶刷好像。
我該不該小跑步跟上你?還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步伐?或者,繼續等你轉過頭?
餐桌上你放進一片油脂分佈均勻的肉片說,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個在燈下準備火鍋的人。那時,我看見你眼中的光芒。一段關係到了這般地步,你試著想要開拓新的局面,我也努力過,但已經彈性疲乏的不會再恢復,終究是失去了彈性。我們也是吧。
沈默繼續在桌上大規模擴散。我抓起一把金針菇往鍋裡丟。
肉老了。你終於發現。
第22屆雙溪現代文學獎散文佳作20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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