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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繁,你身上有茉莉的味道。」
他揉捏的動作停止,「是、是嗎?」手指僵在字窈的肩膀上,像停了隻長腿蜘蛛,令人頭皮生麻。
字窈起身,走到窗前。推窗,頭也不回:「是不是剛剛去修剪茉莉花了?」
窗外,是光繁診所後面的一小塊空地,診所剛開始營業時,字窈移植來幾株自己喜愛的茉莉花,在窗外沿著牆栽滿一排。一來免得荒廢了,二來也讓診所裡不僅有奄奄藥病味道,開窗便有隱約香氣浮動。幾年下來的細心照料,茉莉花從弱小的枝葉長成茂盛崢嶸,開花時節滿診所都是茉莉的香味。長到後來矮灌木不加以控管,便野得不像樣。
眼前,繁花盛開。薄薄的香味在空氣中飄盪,只有在細聞之下才發現,甚至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沾染上身。
「嗯,是啊。」光繁不甚自在地回答,接著揚起嘴角邀功似的,「我有好好照顧它們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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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喔!」字窈聽見自己這樣跟病人說。送走他們,今天的工作到一段落。看著就快要晚餐時間,她決定給光繁一個驚喜,去找他一同進餐。
用餐時間雖然是看診的冷門時段,光繁的診所裡仍舊是有三三兩兩的病患等候看病。
診所從初開業的沒沒無聞到現在小有名氣,求診的人漸漸地多了,原先的人手不足以應付,光繁便多請了幾名助手,負責掛號及準備器材等等瑣事。正值空閒的治療生便開始準備藥膏貼布,在裁剪好的棉布上抹上一層各式顏色藥膏,覆蓋上薄薄紗布之後再貼好背膠,一塊塊疊起來。
來得久一些的字窈都叫得出名字,她們從剪刀繃帶堆裡抬起頭來,跟字窈打招呼,她走進和她們閒聊,等光繁看完病人。
看完最後一個掛號,光繁走出診療間。「咦?這麼好來看我啊?」
「找你吃飯囉。」字窈笑著起身。看見光繁的那一剎,字窈還是感覺自己的胸裡有陣陣鼓聲擂動。
「可是……」光繁有一些些猶豫。
「怎麼?你還有事忙嗎?」
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抱著病歷由診療間走出來,短髮剪得很襯臉型,薄薄的瀏海覆在前額,漾著一臉笑。
「醫師,剛剛看的那個林太太要……」她似乎沒料到會看見字窈,話說了一半便吞進肚裡。
「哈囉,茉莉。」字窈主動和她打招呼。茉莉扯開嘴角笑笑,眼睛卻不放在字窈身上。
字窈轉身面對光繁,「如果你還走不開,我自己去吃飯就好。」
「沒,沒關係我陪妳吃飯。」光繁眼角瞥了一下茉莉,手搭上字窈的肩膀,緊接著說。
字窈沒有忽略那個眼神,「那我們走囉?」她對茉莉點點頭,「辛苦了。」
茉莉還是笑著,但那雙眼睛卻轉向定定望著字窈,然後穿過她,直直投射在她身後的光繁臉上,字窈別開頭閉上眼睛。雖然有人說那樣不禮貌,她一直不愛注視著別人的眼睛,因為那會看見許多藏不住的秘密。但她可以閉上自己的,卻管不了別人的。
「我去把病歷歸檔了。」她從字窈身邊走過,掀起一陣氣流動盪,淡淡一陣茉莉花香為基調的香水味撲向鼻端,無法控制的嗅覺啟動。她對光繁笑著:
「茉莉身上的香水真好聞。」
光繁胡亂應了幾聲,抓起鑰匙推著字窈出門。
「妳想吃什麼?」坐上車繫好安全帶,光繁握著方向盤思索著,「記得妳上回沒吃到麻辣鍋,現在還想嗎?」他轉頭問著字窈。
字窈興奮地點點頭,很高興他還記得,「但是我今天也想吃草莓冰。」今天早上的溫度讓她決定,一定要吃碗冰才行。
車子緩慢向前滑行,「麻辣鍋和草莓冰?會不會太奇怪了一點?」光繁覺得有點好笑。
「不行嗎?」字窈挑起眉毛看他。「我今年都還沒吃到草莓呢!」
「當然好囉!都依妳。」光繁對她笑著,字窈強迫自己看著他的眼睛。她終於又看見那樣熟悉的,只對她散放的光芒。幾秒鐘後,字窈還是轉過頭放棄了,她現在仍舊無法分辨,那樣專注的眼神是否容易複製?
光繁回神看路況,嘴裡卻仍舊不可思議地唸著:麻辣鍋?草莓冰?搖頭笑笑。
到了火鍋餐廳他們同時下車,光繁為了確定位置,先往餐廳的方向走去了,字窈倚著車門,看著光繁的背影。是不是像同時想吃麻辣鍋和草莓冰一樣,心裡的那個位置也如同愛吃東西的嗜好,可以同時喜歡著許多東西呢?
他從餐廳出來,向她招招手,示意有位置。看著光繁,字窈想著一直沒對他說的,關於車禍的真正原因。
那天在她騎車回家途中,看見光繁的車停在路邊,他從車上下來。字窈意外地減慢速度想靠過去,卻發現車門的另一邊,茉莉走下來,親熱地摟過光繁的脖子吻上他……
她不敢再看,加速離開了。然而以為已經疲憊的心卻熱熱疼痛起來,湧起滿眼眶的淚。為了阻止眼淚流下,她抬頭望著天空。「哈!這裡好多星星呵。」
知道那個緊繃的痛點在哪裡,但是卻沒有勇氣去揉散它。就像她一直沒力氣質問光繁,卻也旁敲側擊地探問了幾次,沒想到光繁仍是搪塞敷衍過去了。她一直想說服自己:只是眼花、只是錯覺、看到的不是事實。但就像開車那麼容易遇上紅燈,她不過是遭遇了每天那麼多人經歷的事。
光繁在前方喚著她的名字,向她伸出手。字窈帶著微笑走向前去,卻在經過他身邊時,自己推開門走進餐廳。她並且下了個決定,割捨餐後的那盤草莓冰,即便今年一顆草莓都沒嚐到,但聽媚喜說酸得很,放棄也沒關係。
有些事情,不是找到了癥結就能揉散,揉散了便可以治癒的。身為一個復健師,她明白,有些功能一旦失去,便找不回來了。她成功地復健了自己的愛情,卻喚不回那已然逝去的,信任的能力。
(完)
第23屆雙溪現代文學獎20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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