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學走向何處?一代詩歌走向何處?成熟的詩人,幾乎每個人都用自己的創作在表示一種方位,只是有的是標示主向、有的標示次向。歷史將選擇哪一些詩人,文學將從哪一些詩人選擇的方位走去?時代的變遷在直接左右詩壇,後代詩人的素質和實踐傾向又是一個主觀原因,但起決策作用的是中國文化的質的運動,是中國文學的質的運動,在深深思索這一問題的時候,徐望雲的詩進入了我的視野。徐望雲的創作引起我的興趣。儘管我知道有張漢良先生的斷言在前:在當代文學的多元系統,徐望雲的詩風「不是主導的詩文類」;儘管我知道徐望雲承襲前人精華還在繼續努力、還沒有達到詩論家的期望,但是,徐望雲顯示給我們的方位仍然是中國詩壇不能忽視的方位。顯然在目前他不代表主向,他顯示的方位和方位的牽引力與中國當代詩壇現狀的改善、發展,密切相關,與未來詩歌主向的形成密切相關。
徐望雲寫詩,會不會想他自己在表示一種什麼方位?自由的詩人們,常常沒有目的,沒有目的又符合目的,徐望雲是不是這樣?「伴來一簾細雨/和一朵丁香的綻開/於是,我緩緩舒醒/臥看一列淡遠的松煙並且/想著那條久久未有消息的雲路」,詩人在想望什麼,有什麼消息會打雲裡來,為什麼詩人有這樣的預感,詩人所望的是今生是來世是自然的隱祕?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什麼?是曾經出現過而消失了的什麼?無可捉摸。也許,想望本身、想望雲路本身就是詩人就是徐望雲。奇蹟!這與「望雲」的筆名又恰好吻合。
因為望雲,而「竟有了流浪的企圖/遂不再說自己是書生/而惦念野寺的晚課了」;因為望雲而「有刀客在回憶裡/哭泣,並且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影子,在水鏡中/愕然/消失」。徐望雲已經沈浸在一種氛圍裡,他在那裡頭飛刀舞劍不能解脫。這氛圍帶著濃厚的古典色彩,使「月光,靜靜走過/夢的邊陲」,他聽到古堡隱隱的歎息;使「一隻寒雁,打驛道遠遠/飛過」,他在陽關之外無語佇立;使「林外雕著趑趄的馬蹄/掛燈的飛簷已長滿青苔」,他緩緩獨步一夜征人望鄉的山路。詩人「彈琴」、「煉劍」、「恣情寫詩」、「煮酒/與雲畔晚晚的舟子/相忘於江湖」。徐望雲如此沈浸於歷史、迷戀於古情,似乎生活在古遠的時代與古人為伴,而且始終不悔;「夜靜靜地睡/幾千年就靜靜地過去了/我們靜靜地活著/時間靜靜地流動/只有大地也許還在思考/千年以後呢?」〈夢〉。詩人有意擺脫思考,詩人好超然,其實詩人在超然中又思考了,所以詩人說:「最真實的/還是輕輕執握你的手/讓我們躺下/讓呼吸與大地合一/讓無邊的宇宙啊/靜……靜……靜靜地/把我們覆蓋……」〈總是〉。
是的,徐望雲潛心於古情古意,他的藝術是古典美。然而,他的古典美又是一種怎麼樣的構成?文化一旦沈澱為文化心理,詩人自己難解,我的意見自然也不能成熟。
(一)文人的流浪。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文人從聖賢書裡走出來,恍恍惚惚,生活中難有自己的路自己的夢,文人內心寂寞內心孤獨生出文氣十足的流浪意識(劍只是應時的裝飾)。超然出世和黯然出世都不太像徐望雲,避世和遠世也不是徐望雲的本色。「我怎能安於日日/誦讀佛法,僅僅/為一季山花的萎落/而叩問紅塵」、「我並非那種耽於流浪的書生啊」。徐望雲古典詩美的內質是中國傳統文人入世在世的孤獨和寂寞,及孤獨和寂寞的流浪。一方面它體現於流浪的輕鬆瀟灑,這是文人的風度。
「在馬蹄還未流過十二月的水湄之前/聆聽雨聲自你髮梢輕輕揚起」,清閑的詩人在河邊欣賞少女梳洗,發現「有一折故事/會在寧靜的野巷流傳並且/自妳江南般的雙袖/輕輕/輕輕逸出……」〈昨夜.江南〉。在這裡,瀟灑的髮梢揚起、瀟灑的衣袖逸出。徐望雲詩作看不出沈重的現實社會的壓力或對壓力的反抗。它是輕鬆和美的流浪。所以,「當一顆星躍起/我們才於微夜中緩緩下馬/把夢繫在江邊的旅棧/或許我們就倚著窗看燈掛起/然後與世界一齊入眠……/等明日我們再為不易的信念配鞍」〈人生〉。因為人生無定,能住宿一晚也是人生,今天且過了今天吧,明日再管起程。絲毫沒有生活所逼的緊迫倉促。儘管詩中或感歎或思念,那畢竟是觸景生情、替古人垂淚,要麼就是流浪中的恩恩怨怨了。一方面它又體現於流浪的懷古懷鄉,這是文人的思想。
在古人歌哭「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關東,也許是黃河渡燕山下,詩人面對孤煙流向晚天,「有幾片雲絮將我底背影/埋葬,夜夜/以千年傳下的詩章」〈題〉;在古人感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幽州,也許是長城頭陽關道,「我多瘡的冷鞘/回首 擊落江山千里/而當月色一路」〈劍〉。懷古題材使詩籠罩著古代氛圍,戎馬倥傯。只是,那一劍出去又有「月色一路」的補句暴露了文人氣度,文人的專注不會全在劍上,而忽為新月所動。
流浪詩人空抱一腔文人的情懷墜入抑鬱,不是壯烈不是深沈。一方面它還體現於流浪的自守自忍,這是文人的操行。徐望雲詩作沒有「大江東去」,也沒有「灰飛煙滅」,他流浪其實是美是情在流浪,而不是力在流浪。其詩平和柔美,既無狂歡又無怒吼,歡則歡得清寂、苦則苦得淒美。詩人直言「愛流浪的我是無所謂悲喜的」、「每夜,我將瞭望放出/恣意飛翔/向寂寞的大地;/燈下,就留自己/獨對一階細雨」。詩人在守著自己的情緒,哪怕「昨日那入山的寒僧/怎樣苦苦執經,為我/調理……」。有時候,詩人自己對自己說「那麼就讓翻飛的螢火蟲守著你」,即使痛苦時也不過無奈地「忍著傷痛/將夜推開」。(待續)
*補記:成明進,湖南人,多年前曾與幾位詩人朋友,成立『意味詩派』,企圖建立屬於『意味詩』的山頭。成先生見了拙詩集之後,心有所感,特寫了這篇討論《望雲小集》的詩評,從意味詩的角度解讀拙詩,題目本身原有個副題「兼談中國新詩的發展與需要」,但系統無法容納那麼多字,故刪去。
個人對意味詩沒有特別好惡,不管是朦朧詩也好、意味詩也好,甚至新疆部分詩人也有所謂『西部詩派』……,都提出了其獨特的美學觀,在我來看,都有可取之處。
至於,讀者您是否同意,或者如何看,就不妨自己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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