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煮了兩人份的咖啡一個人喝完，就這樣在房間裡安靜地直到夜深了，仍沒有睡。和Terri在網路上聊，本來以為聊完之後我能做點事，重新上線卻又碰上Terri，這一次聊到了早上。
天大亮垃圾車也已離去，我躺了下來。
然後又起了身，因為知道沒有機會睡著。我收拾了書本筆記出門，到咖啡館抽煙。有時也只是一個轉念，到咖啡廳我向來不抽煙，而且昨晚才跟Terri說了我要戒。
在我之後，隔壁桌又來了一個背對著我坐的女孩。我向著窗口，覺得陽光並不刺眼，來往的車輛，窗裡的人也向店裡瞧，於是交會了一些閃躲的眼神，我對著他們笑，我想他們沒有看到。
其實忘了帶打火機。但包包裡遺留著我上台北時在Agnes.b拿的超長火柴棒。有的時候小念頭真的能解救人。那個被一文錢的燒餅給逼死在山前的是誰啊？他說不定在路上曾經看見一文錢，可他沒有撿。
我坐下來讀周夢蝶的詩，是不是太浪漫。慢慢地寫著一些字。一夜未眠，我心想不能再喝咖啡，如果我再喝，可能會開始發抖，然後心臟沈默地在體內爆炸開來，於是我沈默地睜大了眼睛死在咖啡館裡，是不是太浪漫。
過了一會兒，那個背對我的女生忽然起身，轉了過來，對我一笑：「妳，吃過早餐了嗎？」
我一呆，搖搖頭，指指我的奇異果冰砂，她又說：「妳敢吃奶酥嗎？」然後從她桌上拿了她的奶酥放在我桌上，「我早餐不能吃澱粉，會想睡。」她看起來像正在讀書。「給妳吃，我請妳吃好嗎？」我感覺自己的臉有些僵硬，試著要微笑，可是總覺得很僵。「謝謝妳，太不好意思了。」她點點頭轉了回去繼續看她的書。留下我跟她的奶酥遙遙相望。我竟有些不敢去碰。太怪異了，在我們抱怨這個世界缺乏溫情的同時，當溫情來臨，卻不能習慣。
在決定抗拒一週刊之後，我拿了「講義」來讀，畢竟在咖啡館裡看「小牛頓」太格格不入，可是又挑不出其他感覺比較對的雜誌。這本八月份月刊裡頭充滿了父親節的文章，在九月份的清早閱讀起來我竟開始感覺力不從心。父親的概念對我而言，一直都充滿了衝突與矛盾，我一直想要去取悅我的父親，但我總覺得我一輩子也無法取悅他吧。這個早晨我將自己從家庭裡拉開，卻又在別的地方與家庭狹路相逢，鼻酸到一種不知如何自處的地步。
在將所有該完成的稿子結束以後我決定回家試試看能不能睡。於是我走到鄰桌，拍了那女孩的肩，「我要走了，再跟妳說一次謝謝。」她起了身，很善意地問我，「妳是做什麼的？」「我是學生。」「喔！」「看不出來吧！」我笑著幫她解圍，她說不不不看得出來，「那妳念什麼？」
啊！計程車司機橋段終於出現，理髮師橋段終於出現，「我念醫。」盡可能地淡化淡化，可是她已經不在我的控制範圍了。「醫！太好了！妳念醫？妳方便留妳的聯絡方式給我嗎？」
於是我在她的對面坐下來，在書上寫了我的姓名電話，她開始告訴我今年初她媽媽是如何地在中國的附設醫院被醫生荼毒，我很理解地點頭，連我都建議她將她媽媽轉到北榮去看。就這麼一直地聊，一直地聊，我告訴她身為醫科生的難處，她告訴我身為病人家屬的難處，我說我懂，我真的懂。
談了很久，她忽然說，「我有感覺，妳將來一定是一個好醫生。」我於是重創。這句話，或許就排名在「妳現在有沒有男朋友？」之後我最懼於聽的。我笑著搖搖頭，「我想我一定都醫不好人，可是我應該可以讓他們愉快地走出診療室，這樣而已。」
然後她促狹地一笑，說，「很奇怪，有些事，我們只能跟陌生人說。」我點點頭，我說那是因為沒有任何包袱。
「我要結婚了！」我一呆，「我要結婚了！我剛剛決定的！我決定明天早上要去結婚！」我還是傻著，「妳爸媽不知道嗎？」她搖搖頭，「我跟他認識在一個很美麗的地方，那個地方，真的很美麗喔！」
她的臉上，都是幸福的光彩。那種光彩，我並不是陌生，只是一夜未睡，我恍如夢中。「我誰都不敢說啊！我要結婚了，我都計畫好了，我搭今天最晚的飛機去澎湖找他，明天一早就結婚！」
「妳，懷孕了嗎？」這竟是我所能有的反應，真該死。她說她沒有懷孕，事實上，她跟他才認識兩天。於是我更不解了，「認識一個人只要幾秒！愛上一個人只要幾分鐘！可是忘記一個人要一輩子啊！妳知道嗎？」
喔，我知道。
他是她的表哥，但沒有血緣，是姨丈的另一個婚生兒子。她知道這樣的關係不能在傳統的世俗中見容，於是決定私下結婚，那個男的什麼都沒有，是一個澎湖生澎湖長，做著粗活的單純男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好男人！我有感覺，我知道！」
我問她，結婚以後既然不能過著一般的婚姻生活，為什麼還執意要結婚，「所以妳跟他究竟實際上認識多久？」「兩天！」啊….真的是兩天哪。一開始並沒有聽錯。
「很多事，如果妳現在不做，將來必定是不會做了，我是怕我現在後悔，遺憾一輩子。」我心想，妳做錯了這個決定，也可能要遺憾一輩子，我怎麼這麼世故呢？我成了一個冷冰冰的老女人了嗎？那些話我知道我不能說出口，但我無法克制著不去想。眼前是一個滿心喜悅的新娘，她的光，照耀在我的臉上。「有的人因為錢結婚，有的人為了孩子結婚，有的人為了結婚而結婚！我是為了愛而結婚！為了愛！」
「我不相信婚姻。」「我也不信！但我相信愛！」
我們又談了大約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裡，我看見的是一個與我既相似，又差異到極點的靈魂。她說在她媽媽生病以前，她是一個最自私的人，所有的朋友都認為她自私，她也會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擇手段，是這樣的一個人。「可是我媽媽生病後，我忽然想，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們應該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應該去分享。」我點點頭，「生病有時不是壞事。」她也點頭了。
生活觀如果不能實踐，它們還算數嗎？若我說我熱愛這個世界，但我卻在自己的世界裡吶喊我熱愛這個世界，我的熱愛算數嗎？如果不能像她一樣即刻地認定另一個人，並誠懇地說：「讓我們結婚吧！」我還算對這個世界有任何信任嗎？還是我只是在穩當，沒有風險，絕對安全的氛圍裡，才交出自己的信任，這算不算是一種奸巧？
她為那個男人做了五年的投資計畫，她說，只要他乖乖聽我的，他一定可以在五年內賺到六百萬，那個時候我們才能夠理直氣壯地公開這份關係。我想她不會去想到任何她計畫外的變因，於是她有單純的期待與快樂。我不知道有什麼對或錯，這是她的選擇，我當然沒有試著勸她，完全地沒有。你什麼時候碰過這樣純粹的樂觀者呢？Optimistic lost。我向她說，我今天好像遇到了天使一樣。她還是那樣幸福的笑。
她要我相信緣分，真心相信並抱持著希望時真愛便會到來。這樣的說法很耳熟，我笑著不置可否，我沒有不相信，我也沒有相信。「妳看，這裡這麼多桌，我為什麼把我的土司拿給妳呢？這是緣分哪！」是啊，如果不是因為昨夜未睡，如果不是因為我決定到這裡來，決定坐吸煙區，我便不會知道有個女孩明天一早要在澎湖浪漫結婚。「知道有個人這麼快樂地要結婚，是我今天到這裡來最大的收穫。」新娘子微笑。
我告別時已經日正當頭，這個女孩甚至有著跟我姊姊相同發音的名字，我喊了喊她，那種錯亂的熟悉。在明天的這個時候，她便已為人妻，嬌羞地纏綿在澎湖湛藍的海邊。女孩，我祝福妳，是真的，妳一定要幸福。
2002/9/3 09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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