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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二沒有往年的寒冷，我穿了單薄的衣服便回了鄉下。踏出車門以後聞到了屬於鹿港的空氣，以及迎面吹來冷冽刺骨的風，才意識到新年是屬於冬季的節慶，我們在寒涼裡得以圍爐團圓，感受分外溫暖。
姨丈從田園那邊緩緩地走回來時，嘴巴還嚼著嚼著，我湊上前去，他張開手給我看，是一顆一顆黃澄澄的金桔。「就這樣吃啊？」「好吃得很呢！」橢圓形光光亮亮元寶一般的果子，非常喜氣，趕在過年時節成熟，好像精心計算了一樣。我拉著姊姊的手便往田邊走。一路上風大，穿著大衣的她用臂膀將我兜住，兩個人擠著擠著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對路邊那條狂吠的家犬也吠了幾聲，嘻嘻哈哈地。
接近時我們忍不住地驚呼出聲。放眼望去，一棵棵矮小的樹叢都結滿了果子，一排三十來株，左右看起來也有二十排。果子隨著風搖晃著，頗有一點招手的意味。這片田地是外公一個老朋友所擁有，外公放心地要我們盡量採，但我們似乎更享受於只是看著這樣的景致，將果子扯下倒有一點失禮的感覺。再往更遠一點的地方望，已經沒有秋季來時豐饒的景象了，稻米都已收割，剩下光禿的田野，以及一些焚燒過稻草的痕跡。外圍處有幾條水溝，溝裡的水大多又髒又臭。在金桔田不遠處有一畝突兀的包心菜田，小小一方，菜都已經長得太大太熟，看起來已經沒有食用價值了，但菜很大很綠，倒是蠻好看的。
「妳看這菜，好悲涼的成熟。」我對姊姊說。
她覷了一眼，抬起頭來看著我：「不種無聊，種了膽敢收就叫你賠老本。」
回程時我還是兩袖清風，姊姊只摘了一顆拿在手裡把玩。回到庭前看到外公咧著嘴笑，原來就這麼巧他朋友來訪，一見我和姊姊進門就扯開嗓門吼：「怎麼沒摘啊？盡量摘啊！不要客氣！妳們不好意思是嗎？沒關係我去摘！」老人家健步如飛，扯了一個塑膠袋就往金桔田衝，我們嚇得要拉怎麼也拉不住。沒一會兒回來時他又笑開了滿嘴的金牙，手裡已經多了個沈甸甸的袋子，「直接吃，泡茶，都很好啊！」我們謝著接了下來。有的時候真不知怎麼拿捏分寸，過份客氣了又像故意找麻煩似地。
到了中午大家終於坐了下來開飯，每年初二外公都會請外燴到家裡來「辦桌」，子子孫孫聚在一起吃得不亦樂乎。外婆生前如此，死後也是如此。只是外婆走後這幾年外公只要兩杯高梁下肚便開始淌眼淚，嘴裡喊著：「可是我想她啊！我捨不得啊！」我走過去敬外公酒，祝他新年快樂，即使我知道他不快樂。他抓住我的手說：「妳外婆是個很好的女人啊！為什麼走得這麼早？」我笑了笑，說：「走了就是走了，我也在排隊啊！講不準我比你更快。」外公笑了，拉著我喊我的寶貝醫生孫女，快來幫外公把把脈。我掐緊了他手腕說唉呀呀不得了，脈如洪鐘，你慘了你還得活個三四十年吧！他呵呵笑了開。等會兒喝多了恐怕又記起什麼似地從頭哭吧。人生如同一場沒有休止的馬拉松循環，我們都用著我們的方式奮力在跑，沒有誰先到達終點的問題。
飯後有雙巧手的姊姊已經處理了金桔，真的泡了壺茶端出來，大家小杯子接著慢慢地喝。熱水沖了壓破的金桔，內裡是酸略帶著甜，桔皮則有著清香的甘味，倒不覺苦。一群人坐在庭院裡吹著鹿港慣有的風，一邊喊冷卻不見有誰真走了進去離開這場宴席。我們在相聚。偶爾有鄰居經過了也總硬被拉進門吃點東西聊上幾句才走，我默默坐在角落看著這一切，這樣的喧鬧實在是生活在都市中的我難得能感受到的寧靜，我在風裡感到很安全。
生活裡，美的，不美的，交錯著。我想。
接著又開始了一場塞紅包的混戰。外公塞給我們，媽媽阿姨急著又塞了另一包回去，去年剛娶了大姊的姊夫迎上來也給了外公一包，我們在一旁鬧著叫他要跪著給，耿直的他還真的看看地上是不是太髒就要跪下了，我們趕忙拉起他笑他將來一定家產被騙光，怎麼一起鬨就聽話。倒是外公很入戲地說讓他跪一下也好啊哈哈哈。
入戲。我們都很入戲，仔細地配合著彼此的表情、腳步、捻轉、起落，一起唱一齣皆大歡喜的戲。這樣的相聚一年能有幾次，我們都很入戲。腦子裡浮現入戲這個詞時我忽然感到自己非常地低下，我沒有貶損的意思，我可能是看到大家都這麼努力，有些感動了。
但也沒有那麼圓滿。自從大舅小舅幾年前為了細故不願再來往以後，過年時我們回去都碰不上住在台北的他們一家。他們會很自然地避開這些場合，或是偶爾溜回鹿港時又打電話給母親說：「姊姊！回來聊個天啊！」媽媽接完電話一邊罵著真是找事鬼一邊又跟爸爸撒嬌說「帶我回去一趟好嗎？」想起來，這樣的心機與迴避倒也可愛，仍然在不圓滿裡尋求一點圓滿。中國人不喜歡直接，我們的感情曖昧而且迂迴，我從小就喜歡奚落自己的父母虛偽，什麼都要「推三次」，簡直幼稚。但長大了漸漸懂得那是屬於中國人的感情路線，我們偏偏不愛走直，自古以來豈不是最推崇意象的美，暗喻的美，朦朦朧朧的最美。但也因為不願意直接，媽媽這個中間人已經當了至少十年，十年來她要聽大舅罵，也要聽小舅訴苦，她一定有多了兩個兒子的感覺。小時候的我可能又會理直氣壯地指著自己的舅舅說：「幼稚！」但現在我分別與他們好，這樣，也很好。
一直到夜深了外公還不肯去睡。小阿姨一家已經離去，媽媽看外公獨自一人，捨不得走，陪著外公聊過去，爸爸已經睡在長椅上了。我和姊姊一邊閒聊一邊吃著桌尾菜，而且玩每年過年都要大戰一場的成語接龍。
「一元復始。」「怎麼這麼老套？」「是接不出來吧妳！」「始作俑者。」「者，者……者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呀搖～～」「沒水準耶！還唱。快接！」「太難了…妳重想…」
我們調整，我們妥協，我們心甘情願。我聽著父親輕微的鼾聲，再一次感到寧靜。走之前外公的朋友又送來了一罐金桔果醬，說是自己家裡熬的。泡茶，做糕點都方便。我們謝過以後，外公閃著眼淚星子送我們出門，我們揮揮手要他快進去，外面風太大。他叮囑著有空常回來看他，我們答應了以後，車子慢慢駛出小巷子，開始在夜裡疾馳。這是金桔的季節，車子裡還散著新鮮金桔的清香。生活裡，美的，不美的，交錯著。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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