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翻看魯迅的雜文,找到了這一篇,看來魯先生在當時對幼教已有很好的概念了.他省思到我們給孩子們的資訊是多麼缺乏美感而只重認知,時隔七十年,情勢似乎改變不多.坊間種種為小朋友而出版的雜誌月刊汗牛充棟,但是許多都是把小孩當作”蠢才”...再貴的雜誌書籍都有這種情況,彷彿只要教會了小孩幾個英文字母和生活技巧科學現象就行了,文字既不優美圖片也不恰當,怪乎一個沒有美感教育的民族!再看看國中小的教科書,就算美術課本也把它當作”美術認知”的本子,本身的印刷可能就不符合美感!當審美只是知識而非落實在生活中,那麼小孩學到的會是什麼?
我本身也是一個審美觀念不及格的人,除了對文字尚稱敏銳外,對其他一切其實要求不高,也很害怕那種極端的精緻,因為那對我而言有永遠無法企及的壓迫感.我羨慕的是一種能夠優游其中的藝術,它是日常的而非一種表示高尚的標籤,像許多歐洲人都會彈鋼琴,但是不是為了上台表演而只是為了偶爾興起,情緒激動時彈一彈以平撫之.....但是面對生活中的種種醜(從建築到公共工程到報章甚至月曆的設計),有時也會忍不住大叫:能不能美一點!
ps其實這是跟一位在幼教界當編輯的好友常討論的事,今天看到這篇文章才又有感而發,當然有一些人已經在默默的努力的作這些事,但是我們一致認為: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看圖識字》魯迅
凡一個人，即使到了中年以至暮年，倘一和孩子接近，便會踏進久經忘卻了的孩子世界的邊疆去，想到月亮怎麼會跟著人走，星星究竟是怎麼嵌在天空中。但孩子在他的世界裏，是好像魚之在水，游泳自如，忘其所以的，成人卻有如人的鳧水一樣，雖然也覺到水的柔滑和清涼，不過總不免吃力，為難，非上陸不可了。
月亮和星星的情形，一時怎麼講得清楚呢，家境還不算精窮，當然還不如給一點所謂教育，首先是識字。上海有各國的人們，有各國的書鋪，也有各國的兒童用書。但我們是中國人，要看中國書，識中國字。這樣的書也有，雖然紙張，圖畫，色彩，印訂，都遠不及別國，但有是也有的。我到市上去，給孩子買來的是民國二
十一年十一月印行的“國難後第六版”的《看圖識字》。
先是那色彩就多麼惡濁，但這且不管他。圖畫又多麼死板，這且也不管他。出版處雖然是上海，然而奇怪，圖上有蠟燭，有洋燈，卻沒有電燈；有朝靴，有三鑲雲頭鞋，卻沒有皮鞋。跪著放槍的，一腳拖地；站著射箭的，兩臂不平，他們將永遠不能達到目的，更壞的是連釣竿，風車，布機之類，也和實物有些不同。
我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記起幼小時候看過的《日用雜字》來。這是一本教育婦女婢仆，使她們能夠記賬的書，雖然名物的種類並不多，圖畫也很粗劣，然而很活潑，也很像。為什麼呢？就因為作畫的人，是熟悉他所畫的東西的，一個“蘿蔔”，一隻雞，在他的記憶裏並不含糊，畫起來當然就切實。現在我們只要看《看圖識字》
裏所畫的生活狀態——洗臉，吃飯，讀書——就知道這是作者意中的讀者，也是作者自己的生活狀態，是在租界上租一層屋，裝了全家，既不闊綽，也非精窮的，埋頭苦幹一日，才得維持生活一日的人，孩子得上學校，自己須穿長衫，用盡心神，撐住場面，又那有餘力去買參考書，觀察事物，修煉本領呢？況且，那書的末葉上
還有一行道：“戊申年七月初版”。查年表，才知道那就是清朝光緒三十四年，即西曆一九○八年，雖是前年新印，書卻成於二十七年前，已是一部古籍了，其奄奄無生氣，正也不足為奇的。
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言語；他想飛上天空，他想潛入蟻穴……所以給兒童看的圖書就必須十分慎重，做起來也十分煩難。即如《看圖識字》這兩本小書，就天文，地理，人事，物情，無所不有。其實是，倘不是對於上至宇宙之大，下至蒼蠅之微，
都有些切實的知識的畫家，決難勝任的。
然而我們是忘卻了自己曾為孩子時候的情形了，將他們看作一個蠢才，什麼都不放在眼裏。即使因為時勢所趨，只得施一點所謂教育，也以為只要付給蠢才去教就足夠。於是他們長大起來，就真的成了蠢才，和我們一樣了。然而我們這些蠢才，卻還在變本加厲的愚弄孩子。只要看近兩三年的出版界，給“小學生”，“小朋友”
看的刊物，特別的多就知道。中國突然出了這許多“兒童文學家”了麼？我想：是並不然的。
五月三十日。
〔１〕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北平《文學季刊》第三期，署名唐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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