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孩子是為了向孩子學習──讀《孩子的方式》
藝術家注定是一種奇怪的動物,請原諒我這麼說。我們看過許多與外界生
活格格不入,介乎於邋遢與瘋狂之間的藝術家,然而我們應該理解:邋遢
與瘋狂不是藝術家的造作佯裝,也不是偶然巧合,而是藝術家,至少是現
代藝術家的必然宿命。
現代藝術從工匠傳統中脫化出來,不過在一點上,藝術家與工匠截然不同
。工匠擁有高度技巧,可以重複仿襲製造前人已經做過的東西。每一個工
匠都是傳統中的一員,他們從傳統中習得許多現成的技術,再用這些技術
做出被這個傳統認同、接受的成品。工匠生命的主題是延續是傳承,在延
續傳承中若有突破有創新,那往往只是特例。
現代藝術家卻以突破與創新,做為他們存在的根本理由。他們或許也從傳
統裡接收技術技巧,可是他們必須窮其所能,造出過去不曾出現過的作品
。現代藝術殘酷的評價標準裡明訂了:就算你能畫得跟梵谷一樣好,如果
你的畫在梵谷之後才出現,那就一文不值了。你必須畫出梵谷沒畫過,其
他前輩先行者都沒畫過的作品,才能證明自己是個藝術家。
什麼樣的人能夠符合這種標準要求?必定是身體內部蘊藏著強大叛逆與破
壞衝動的人。必定是能夠無視於外界主流壓力與從眾預期的人。必定是對
於普遍常識觀念帶著抗拒、睥睨、甚至不屑的人。
規規距距、謹守本份、重視傳統、在意周遭看法、尊重既定程序的人,也
許可以欣賞藝術、理解藝術,卻不太可能在藝術創造上得到大成就。
為什麼藝術家多是怪人?因為對生活流俗越是不遵守、不理會的人,其內
在叛逆與抗拒本能越高,也才越有機會找出一條獨我立異的創造之路。不
立異、不求新,不成其為現代藝術。
具備叛逆與抗拒本能的藝術家,在一點上很客易與家庭生活,尤其在子女
關係上產生衝突緊張。那就是當家庭應該扮演孩童社會化一環角色時。家
庭要提供給小孩基本的紀律、秩序,教給他們社會認可的禮儀,還有社會
約定俗成的價值。換句話說,家庭是孩童成長到可以走入參與社會前的階
段性預備。
叛逆與抗拒的藝術家,怎麼可能有效將他們自己並不認同的社會規範,傳
遞給下一代子女?這是我們在怪怪的藝術家庭中經常看到的問題。
不過相對地,我們也應該看到:在另一方面、另一點上,藝術家與子女的
互動,卻有強大的優勢。那就是藝術家,如果他願意的話,可以比較不受
社會流俗的限制,看到小孩真心真情的表露。
太多一般的父母家長,隨時掛著一副紀律規約的眼鏡,看待小孩的行為。
他們試圖從小孩行為上去追問的,往往不是:「為什麼他會這樣做?」而
是:「這樣做對不對?」太急於用社會規約標準來衡量,導致父母家長缺
乏耐心、沒有辦法真切理解小孩行為本身的意義。
叛逆而抗拒的藝術家,比較不容易掉入這樣的模式裡。而且藝術家,緣於
自身的叛逆與抗拒,會對小孩天真、直覺的表達形式,給予敏感的注意。
他們比較能夠不帶偏見地感知到小孩內在的如實流露。
例如一雙從未受過訓練的小手、一雙從未受過試驗的眼睛,兩相配合,會
畫出什麼樣的形象來?一般受到世俗高度制約的父母家長,接觸稚童純樸
粗拙的線條時,會用周遭既有的具象物體去探問:「這像什麼?」「哪裡
畫得不夠像?」「怎樣才能畫得更像些?」卻無法素面直觀地只問:「他
在想什麼?」「他想用這個形狀表現什麼?」
後面這組問題,是藝術家會問的。畢竟他每天每天都拿同樣的問題在追問
自己。不能擺脫制式思考,對這些問題提出新答案的人,本來就沒有資格
當現代藝術家。所以他們最有機會最有辦法察覺到孩子們對這些問題,雖
幼稚卻同時如此新鮮的探求。
杭海的《孩子的方式》用非常耐心的步調,非常細膩的過程,讓我們看到
這種特殊藝術心靈與童稚創作間的互激互動。書的副標雖然叫做「一個藝
術家看兒子的塗鴉與成長」,不過書裡內在最動人的精神,卻是杭海一直
都用看待藝術作品,而非粗糙練習的心態,來對待兒子的塗塗抹抹。那個
過程表面形式或許是父親對兒子的教導,骨子內的真正意涵,卻是一個藝
術家對另外一個獨立心靈的趨近、認識與分析 。
透過《孩子的方式》,我們不必自己試著變身為介於邋遢與瘋狂之間的藝
術家,竟然也能取得了藝術家式的親子認知。透過《孩子的方式》,我們
不必像藝術家那樣反叛、抗拒、睥睨社會習俗,竟然也能學習到如何尊重
地探視幼兒心靈的門道。換句話說,透過《孩子的方式》,我們得到了從
小孩身上學習,讓小孩來教導父母家長的珍貴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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