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陰暗的和室裡,剛醒的我仍素著顏,面無表情地看著棉被的一角發呆著。樓下傳來小女孩的聲音,她說:「早安,山田先生。」取代回應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樓梯響起,穿過走廊,迅速地逼近我的房門。我透過未閤好的門縫向外看,你的身影一閃而過,連瞬間的遲疑都沒有。漠然地,我將視線轉回被子的一角。
「唰~」走廊盡頭傳來門被大力拉開的聲音,那是媽媽桑的房間。我聽到媽媽桑尖銳、如同指引劃過玻璃的嗓音傳出:「唷~山田桑,你怎麼又大駕光臨啦!不會又是為…」我沒聽完就躺回了床上,拿棉被蒙住了頭,不想聽媽媽桑對你的冷嘲熱諷。
認識你多久了呢?似乎是快十年了吧?記得我剛當上藝妓的那一年,就在晚宴上見過你了,只是你沒正眼瞧我這個小藝妓,而我也懶的理你這個小商人。那時我的青澀、不甘願和倔強可讓我吃足了苦頭,自然沒心思注意你。你是記恨的吧?
你和媽媽桑的對話穿過了門、流進我的門縫、滲過被子的棉絮,碎成了模糊不清的喃喃,我聽不懂也不想聽懂。我不懂你在爭什麼?爭的是我,還是一口氣?爭的若是我,為何不將我帶走?爭的是一口氣的話,那又何必浪費這些唇舌?我讓你就是了。
想當然爾,這麼不討喜的性格,水楊並沒有賣到多好的價錢,但另人意外的是,這並沒有終止我的藝妓生涯。我安靜的個性,反而受到某些男人的偏愛,或許在這個亂世中,男人有時也想不被打擾吧。於是乎,生活就在幾個熟面孔和許許多多我連記都沒記住的面孔中平平淡淡的撐了下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曾有過幾個旦那,但不是我心煩放棄了他們,就是他們無法支撐一個藝妓的開銷而離去了。這些年來,我不常看到你,偶爾從客人口中聽過你的些許消息,但倒也不曾真正的放在心上,或許,也是記恨著你當年沒正眼瞧過我吧…
「碰!」我才聽到廊底媽媽桑門被甩上的聲音,正要起身,唰的一聲你倒是先打開了我的房門。
「你不該進我房裡的…」我輕嘆了一聲。
「又不是沒進來過。」你一身正式的西裝,站定在我的房門口,後頭的陽光在房間的榻榻米上投下你偌大的身影。
「好吧,所以呢?」我披散著髮,也不在意素顏的樣子被你看清,直盯盯地瞧著你。
「沒什麼所以不所以的,只是來跟你說一聲,我要走了。」前半段你幾乎是咕噥著說,只有“要走了”三個字說的清楚些。
「嗯…那你快走吧,不然…」我話還沒說完,媽媽桑就一路刮著她的嗓音過來了。
「唉唷~山田桑你還沒走啊?我們步子晚上可還有得忙呢!她若是累壞了,你可要負責嗎?我看是不太會吧!?」媽媽桑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枯廋的身軀硬是從門縫擠了過來,擋在他的身前。
「負不負責倒也不是我說了算!」你幾近惱怒地應道,還側了個身看了我一眼。
「那不就得了!還不快…」
「夠了沒有!我要睡了,你們都出去!」我沒等媽媽桑說完,也沒管他們二個會怎樣,就把自己隔絕在棉被裡了。沒幾秒,我聽見你轉身離去,步伐有些沉重且緩慢地漸漸消失在耳際;確定你離開後,媽媽桑才走躡手躡足地走了出去,拉上房門前還有意無意地唸了幾句,我只聽到:「也不知道腦袋裡裝什麼,跟這男人糾纏個什麼勁…」
說來,我還真不知道你為何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一成不變的日子轉眼間就過了六七個年頭,有旦那的日子就以他們為重心,去晚宴的時間自然也少,聽他們說說故事、生意還有外面的世界,有時他們還充當起老師,教了我不少實用的知識;這一二年沒有旦那,那些知識反而幫我了不少,客人們喜歡聽的懂他們講話的藝妓,不管是生意上的困難還是一堆光怪陸離的軼事,我總搭的上話,也因此算小小的紅了起來。和你搭上線也大約是一年半載前的事吧,那是個慶祝商行開分店的活動,你正好坐在我旁邊,我還記得那是你第一次對我笑;你的神情和態度變了,變的滄桑且圓滑了,是社會的歷練吧?酒過三巡,場面愈來愈熱鬧,表演過後的我坐回你身邊,一邊幫你斟著酒、一邊看著你和其它客人說笑談天,只是每次轉頭看到我時,你都僅是笑笑地看著我不說話,怪唐突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睜開眼時房間已更加的陰暗,只有廊上搖曳的燭光,透露出天色已暗的消息。最近總是這樣,常常陷在回憶中,對白天時光的流動絲毫不覺。我坐起了身,正打算喚人來替我打理,今天晚上還有表演呢。
「步子姐,你起來了嗎?」小女孩倒是先開了口,或許是看到房門上的影子了。小女孩心很細,手腳也很俐落,但我對她總是保持著淡淡的距離,或許這是我唯一與生俱來的藝妓特質吧。
「嗯,進來吧。」我不等她回話,就走到梳粧鏡前準備上白粉。我仔細的把油在臉上抹勻,準備上厚重的白粉,小女孩也來到我身後幫我整理著頭髮。臉上的粧上的差不多時,她也幫我盤好了頭髮。我褪去了襯衣,閉上眼把剩下的部分交給她處理。冰涼的白粉漸漸覆蓋在我的脖子、頸部、肩膀與背後的頸部,只留下髮際至頸肩處的部分,那是留給客人一個遐想的空間,也是我們藝妓唯一展露出來的真實。我總是在上粧的過程,慢慢地將心冷清下來,調整出最適當的心情,然後才會起身換和服。先是內衣、過來是物、然後才請置屋裡的男眾為我綁上帶。站在鏡子前面,我看著身為藝妓的自己,突然有種強烈的疲倦感襲來。
「秀子啊~還沒準備出門好嗎?」媽媽桑的語氣放低了許多,對我她或許還是多少有些期許,甚至可以說是顧忌吧。閉上了眼,深吸一口氣,你今天大概是不會出現了吧?輕輕的離開房間、穿過走廊、小心翼翼地抓著和服的衣擺下了樓梯、左手放在褄上走出了置屋、坐上人力車往茶舍去。
那天晚宴結束時,你要求我送你回旅館。路上,我一如往常的安靜,你卻是開口講了不少話,大多是關於生意上的事,我只是偶爾應著。到了你下榻的旅舍,你先下了車,但卻沒離開,反而抓起了我的左手、端詳著。我才正想把手抽回來,你就開了口:「為什麼沒有旦那?」問的如此漫不經心。
我只是笑笑地回你:「這不是我們做藝妓能決定的,都要看客人的喜愛啊!可能是步子我不夠好漂亮、不夠討喜吧。」
你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說:「改天再出來聊聊吧。」就放開了我的手,轉身消失在庭院的轉角。
之後常常在晚宴上看到你,而你也不知道是刻意安排還是巧合,幾乎每次都坐在我旁邊。而同樣地,在大家面前你還是不太對我說話,頂多意思性地應酬幾句。但散場後卻又要求我送你到旅館,路上仍是滔滔不絕地漫談一氣,唯一不同的是,牽著我的手的時間變多了。久而久之,我也慢慢地習慣了這樣的模式,只是我發覺在你的世故的外表下,開始流露出一種不安的脆弱與傲慢。
下了車,我走進指定的房間,今天是個小型的聚會。我一一地向每個客人微笑點頭,然後就在姐姐眼神暗示下,在某位穿著軍服的客人身旁坐下了。現場不乏熟面孔,但你卻沒有在其中。等客人都到齊時,姐姐也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三味弦,準備為我伴奏。我向身旁的客人點頭示意後,便起身走道前面,拿出了收在木盒裡的二把扇子,我今天負責表演扇子舞,特別適合炒熱小型聚會的藝妓舞蹈。站定位置,我等待著弦音響起───「啪」手一使力,扇子以完美的弧度劃開,掌聲熱烈響起;我專注著扇子與手擺動的優雅,舉起,快速地旋動著二把扇子,看著它們在手中形成二個圓形的炫目殘影;收手,放低了姿態再舉起,然後將左手的扇子移到右手,分別在身體的左右側飄蕩,再緩緩地由下閃動著扇子至半空;旋身,右手向上輕拋,一把扇子往左方飛去,我移了個碎步,準確且輕巧地接住了它;又是一手一把扇子,將手高舉在空中,合著弦的節奏,帶著趣味地前後翻轉著它們;弦音加快了,該是做結束的時候了;我加大雙手與身體擺動的弧度與力量,第一個旋轉,木門被拉開了;第二個旋轉,你的臉映入眼簾;第三個旋轉,你把頭撇了開了;第四個旋轉,我收腳準備站定,卻踩了個空,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大約二個月前,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有了贖身的念頭,但我沒有和任何人說,包括你。我並不是心甘情願成為一個藝妓的,可也沒真正地討厭過這件事,只是默默地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畢竟媽媽桑也沒虧待過我,不僅養大了我,還給我許多其它藝妓沒機會擁有的自由。只是,隨著年紀的增長,每天起床梳粧、與客人談笑還有帶著醉意回到置屋時,總感到不知活著為何的茫然。遇見你之後,這種感覺更是日益加劇。不是因為你是誰、你的背景、你的財力、甚至你對我的感覺,而是因為你的存在,一個看見我而不是看見一個藝妓的存在,讓我產生了拋下「藝妓這個面具,或許也能活著」的希望;希望就像藝妓一樣,給人一種神秘、想去抓住的幻象。而在有這個念頭不久後的某天,媽媽桑就意有所指的對我說:「步子,外頭的世界不見得比藝妓的世界真實,你可不要想做什麼傻事,對你、對置屋或是對別人都不會有什麼好處的。」我心虛地無言以對。
睜開了眼,看見的是我在置屋的房間熟悉的天花板,暈黃的燭光晃動著。轉頭就看見媽媽桑滿臉焦急地看著我,我眨了眨眼,望向門邊,你站在那兒,背對著燭光,臉上陰陰暗暗地看不清表情。
「你是怎麼了?怎麼會在客人面前暈倒呢!?我的大小姐啊…」媽媽桑半是責備、半是關心地說到。我閉上眼沒回話。過沒幾秒,媽媽桑倒是真的怒了:「你好歹也應個聲,讓人知道一下你的死活啊!」口氣極度惡劣。過了一會,我疲倦地睜了開眼,看看媽媽桑,再看看你。我開了口,不知道是對你、對媽媽桑、還是對我自己,小聲的說:「做我的…旦那?」
媽媽桑沉默不語。
你沉默不語。
我閉上了眼,更加地沉默不語了…
圖片來源:http://blog.roodo.com/giggle/archives/80307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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