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莊素玉
今年二月起，公視改編現代作家白先勇的小說《孽子》，引起許多迴響。明年二月要在台北首演的崑曲「牡丹亭」，是白先勇籌劃兩岸三地耗資兩千萬元，尚籌款不足的作品，預計將受到矚目。在接受《天下雜誌》的專訪時，他提到對台灣文化的建議。
問：台灣的文化是什麼？
答：我在台北辦過雜誌，到大學畢業，小說也都在這裡發表，我講我自己是永遠的台北人。
台灣文化遺傳因子裡有很深厚中國文化的ＤＮＡ。再怎麼說，台灣的宗教、台灣的戲曲，都是中國文化的。但是它到台灣這樣一個島以後，它一定還有變化，就像英國文化到了愛爾蘭、紐西蘭、到了澳洲、美國，基因突變產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文化的根雖然來了，但是經過地理歷史環境不一樣，它有了突變，有了新的文化產生，突變在原來的文化上面。所以可以這麼說：中國文化在台灣文化再造。
台灣文化本來就是一個多元文化，本來就有荷蘭、日本、美國這因素在裡頭，這因素是真的好的。就像美國離開了英國獨立後，變成新的美國文化，但它的根、它的語言，價值觀、宗教，都是從英國來的。台灣文化之所以那麼多變，就是因為它是多元文化。多元文化亂七八糟，放在一起不一定成為一個主菜，一定要有一個主調味、一個主軸在那裡，那就是中國文化。
問：你覺得在這裡再造中國文化，跟大陸的中國文化有什麼不一樣？
答：以明年二月要在台北首演的崑曲「牡丹亭」，是跟蘇州崑劇院合作。蘇州有演員訓練、有年輕的演員。台灣在另外一方面很厲害。譬如，舞台的藝術——舞台設計、燈光設計、服裝設計，道具服裝。還有對劇本的看法、編劇，對整個的了解，台灣這方面人才濟濟。所以我們這次請王童做我們的服裝跟美術指導、美術總監。
王童是學美術，藝專畢業的，最重要是他曾做過胡金銓的美術指導。胡金銓是有名的對戲劇、美術的要求，他在胡金銓下面，受過嚴格的美術訓練。
第二，他自己是很有名的電影導演，得過很多獎，「無言的山丘」得過亞洲最佳電影美術獎，所以我們很多年前跟他合作過「蝴蝶夢」。
我們舞台和燈光設計是台灣的林克華。他專門為雲門做舞台燈光設計，做了很久，他到耶魯學舞台設計，跟國家戲劇院也很熟了，所以很有創新。
中國和台灣文化再造的意思，就是怎麼把古老的文化呈現在現代的舞台上。這麼比喻，現在的舞台是台灣，古老的文化是崑曲，怎麼讓古老的崑曲，在現代的舞台上，更有開顯出來的美和生命力，這是二十一世紀，不是明清，所以這是二十一世紀的舞台、觀眾，不能再說是五百年前的觀眾。但是我們要看的是最美、最古老的藝術，這是不能亂變，要保存下來的，保存下來僵化也不行，變成博物館的文物，永遠有每個時代不同的詮釋，二十一世紀有什麼詮釋。怎麼來詮釋古典，美的地方不能亂改，我們在想的是怎麼加強、襯托、輔助它，在現代的舞台上展現它的活力和生命。
文化教育失敗
問：將來有沒有想要到紐約表演？
答：有呀，全世界都想去。
如果崑曲是中國一個古老的文化，它在台灣新生的生命，等於在台灣再造。講到主軸，中國文化在台灣再造，我覺得這不光是在台灣。二十世紀末，大家都回顧中國人的成敗。持平來看，談到文化，中國整個民族在二十世紀文化上是個低潮。
問：為什麼？
答：因為我們的文化教育失敗。文化教育失敗，我們現在在講教改，都是枝枝節節，還沒有講究竟要怎樣。
回頭看歷史，從五四以來的教育制度，因為我們十九世紀以來打敗仗的，被西方列強、被西方文化打得抬不起頭，那時候中國的自信、信心被打垮，中國人對文化最寶貴的自信被打垮喪失了。五四運動很重要就是科學、民主，還有就是巴黎和會的政治危機，救亡圖存，要改造中國，覺得中國太落後。沒錯！中國樣樣落後，中國看起來樣樣落後，要迎頭趕上西方，百年來到今天，一直有要迎頭趕上西方的觀念。
五四以來，教育制度全盤西化，學校中小學到大學，制度是西方的。課程，也是模仿西方，按照西方的課程。當時，這觀念是正確的，因為我們的科學太落後了，必須要向西方學習取經，而且用西方的教科書，用西方的現代的數學、化學、物理、醫學。沒有疑問，我們已經共識我們科學落後，要迎頭西方。看看教育史，可以說百年來是一部追趕西方科技的奮鬥史。
四十年前，成大、台大的教科書都用原文，我們的科學教育的確跟著西方，但其實我們中學數學教育很厲害。那時候建國中學的數學程度，無論在世界哪一個地方都很厲害。但五四以來，幾乎所有教育都放在科學教育的上頭，要改成西方的科學教育制度。我班上五十三個同學，大概快五十個唸醫、理工的，全部最好的學生、菁英，都往科學去。
可是回頭想一想文化教育。我現在暫時縮小，談文藝教育，音樂、美術、藝術、戲劇。五四以後，我們的教育也是全盤西化，把我們中國的，在藝術方面。從小學中學就西畫，畫石膏、素描、維納斯的頭，然後放幾個蘋果香蕉，到公園去寫生。我們的老師學西畫，他們的老師大概也學西畫，五四以來幾乎都是一邊倒向西方藝術。我們的認知是：中國落後、樣樣落後，我們的藝術也落後，所以連藝術也要學西方。
我們的傳統，是很偉大的。我們山水畫、銅器瓷器、書法，民族獨創的藝術，是世界上都覺得了不得的成就，偏偏自己不學，在教育制度裡廢掉。從來沒有老師教中國的山水畫或花鳥，就要教西方的。
我對西方文化非常欣賞、佩服，但那是西方文明、西方成就，我們可以欣賞、我們可以吸取、受啟發，但到現在為止一百年了，我認為不能移植、無法去移植。我去年到歐洲、到紐約總喜歡走走漂亮的博物館，到巴黎我喜歡到羅浮宮、奧塞。
現在二十一世紀當務之急，應該把我們中國傳統文化重新評估。從藝術、文學、考古、歷史、音樂、戲劇，要重新集合全世界的專家，從歐美的、日本的各種視角。我們有三星堆、有楚文化的出土，也有山東濟州的，統統出來了，有秦俑。到時候，把中國的文明重新評估，把二十世紀的許多偏見錯誤改正，再寫一本中國文明史、或中華文明史。
問：台灣有什麼條件、有什麼能力、有什麼人才來做這些事？
答：因為台灣是開放社會。不像中國大陸它有文革、它有共產制度，它曾經一次妄想要重新創造文化，但文化是幾千、幾百年，祖先的累積，不是拿政治力量推了就算。毛澤東想創造，中國文化是一兩個人能創造的嗎？
台灣應該有更大的抱負，應該是中國文化在台灣再造。台灣要用比較健康比較包容的，不該是排除，應該要把中國文化重新的研究，然後再用台灣特別的視野，重新詮釋、重新再造。
問：台灣有什麼視野？
答：台灣是個島國，他有很世界性的看法。台灣的視野有比較性，右邊有日本美國，左邊有大陸，各種資訊看法。台灣人眼光應該看很大很遠，台灣是個小島，但氣度不應該小，應該像個海洋。英倫三島這麼小可以造出一個大帝國出來，因為有很大的視野。愛爾蘭這麼小，他創造出自己獨特的文化，那麼美、那麼高，愛爾蘭繼承英國文化過來的。愛爾蘭跟台灣很像，本來很落後很貧瘠。
台灣有很多可能，台灣有那麼大的國力，我覺得底子就是中國文化的底子。因為政治問題對大陸文化有所忌諱、提到中國很害怕，因為政治文化分出來，跟中國共產黨毫無關係，共產黨只有五十年而已，我們有幾千年。
問：你怎麼看整個華人市場，包括東南亞、新加坡、馬來西亞這一塊，有什麼獨特性和優勢嗎？
答：不錯，要創造台灣的新文化，文化不是一兩年、一兩個人能搞起來的。台灣的新文化應該是很多元，但是ＤＮＡ中國文化很重的。台灣的教育、經濟都到某個程度了，文化建設一定要這某個程度。台灣的教育程度很高，雖然台灣的教育一塌糊塗，被制度搞壞了。所以我覺得，這絕對不是大中國主義，其實這是新東西。回到大陸去看，很多東西也已經變調了，他們對中國文化的保存，毀壞這麼多，現在才開始保存。
問：如何成為一個創作人？
答：與眾不同，一定要自己的東西，要自己的想法。創作的人喜歡東想西想，喜歡想些新的東西。也有幾分天生，閱歷也有關係。還有想像，想像力很要緊。
作家要懂人性，特別敏感、特別深入。（蔡明洵整理）
天下雜誌288期 200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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