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久久沒動靜，楊桂桂有種敵暗我明的感覺挺不舒服，甚至疑心兩人是不是在商量什麼把戲要整她，「喂！」她叫：「妳們在幹嘛？」
笑音窸窣。
「快說！不然我要走了。」
「沒幹嘛，」薰的聲音竟有甜香飄來：「我們在親親。」
親親？兩個女孩親親，那是同性戀嘍？
「親哪裡？」
「親嘴。」苗回道。
楊桂桂撇嘴角，似笑非笑。四片嘴唇兩片舌頭靠唾液能黏在一起多久？系統孤立的身體（或靈魂？）之間靠這個能親到多親？等有一天，試遍了所有可能的人，最後連性交都交集不到了，看妳們還親不親——她在心裡說——但這天真無知又令人嫉妒，尤其對一個想死的人而言。
「如果沒死，妳們還要在一起嗎？」楊桂桂忍不住問。
「當然啊！」異口同聲，咯咯嬉笑。
「在一起多久？」
「一輩子！」又是異口同聲。
「那幹嘛要死？」同生難，共死更難，楊桂桂起碼還記得尊敬：「我要是能跟誰像妳們兩個這樣一起死，我才不要死。」
「妳不了解啦。」苗說。
「我不了解？」楊桂桂冷笑：「別忘了我大妳們十幾歲。」
「所以妳就了解我們？」薰挑釁。
楊桂桂一時語塞，旋即打起精神：「當然，起碼我談過的戀愛比妳們多。」
「那妳談過幾次戀愛？」苗好奇：「一定很多次嘍？」
楊桂桂嘆氣，「很多次，很無聊，而且我不『談』戀愛。那只是一種情慾關係的流動，流動，懂嗎？要流，要動，不然就死了。」
「所以妳才要自殺？」
「算了，妳們下輩子再懂吧。」
三更半夜楊桂桂拎著輪鞋來到苗的家樓下，要「帶」苗從這裡滑到薰的家。她對自己居然會相信兩個小「鬼」，而且還陪她們玩這種高中把戲感到不可思議，但事已至此彷彿停不下來。
穿好鞋，從金山南路出發，目的地是永和竹林路。苗興高采烈地在楊桂桂「身體裡」探頭探腦：「哇，妳好瘦小！」
「會嗎？那妳多胖？」楊桂桂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們的長相，她「看」不見她們。
「反正比妳大號就對了。」苗回答。忽然楊桂桂一陣暈眩，薰的聲音傳來：「苗苗妳站好，不要鬧了！」
暈眩止，楊桂桂定神，心想這大約就是「附身」吧。
上路了，薰拉著她。金山南路，和平東路，羅斯福路，過橋……十月底涼爽的夜風吹來，楊桂桂背上腋下逐漸汗溼。膝蓋無力起來，小腿和腳後跟開始痛。「妳以前都是這樣？」她問薰，「從妳家滑到苗的家？」
「是啊，」薰回答：「想她啦，太晚了沒公車啦，有時候是先陪苗坐車回她家，我再自己溜直排輪回家。」
楊桂桂忽覺有點喘不過氣來，「妳們在一起多久？」
「高一高二，差不多兩年。」
「不對，」楊桂桂發覺自己在開口，苗的聲音從她嘴巴出來：「如果從第一次牽手開始算的話，到自殺那天是一年八個月又二十二天。」
楊桂桂笑，薰也笑了。
從牽手開始算……？楊桂桂回頭算起自己第一次跟情人牽手的年紀，忽然有些慌亂——腳下的輪子在柏油路上刷刷向前，這兒是下坡別分神，她告訴自己，同時在心裡認真複習著鞋頭煞車的角度，可能等一下，等一下……忽然之間有種怪異的感覺從腳底直竄上背脊，讓她乾澀的喉頭眼睛有了點水意……那是什麼？她緊張地想，是她的感覺還是苗的？
恍惚中她似乎「聽」到苗無聲的言語：「我好愛她……」
楊桂桂眨眨眼，想笑，卻笑不出來。她接續剛才的回憶之路往回探，突然一顆小石頭自腳下彈開，把隱約記起的什麼彈得煙消雲散。
終於到了薰的家。苗從她體內出來，「三」個「人」坐在大樓前階上喘氣。
「謝謝妳，楊桂桂，」苗說：「我一直想學會直排輪，想要像薰那樣，從我家溜直排輪到她家去找她。」
「現在妳達成心願了？」
「嗯，」苗回答：「現在我把薰走過的路也走一遍了，我知道了。謝謝妳。」
「不客氣。」楊桂桂說。脊背上那異樣的、讓她乾澀的喉頭眼睛有了點水意的感覺還在，現在她確定那不是苗的，而是她自己的。她沉默許久，試圖追索，卻只覺渾身乏力，發冷起來。她抱著小腿，把頭擱在膝蓋上輕輕磨蹭。遠遠看去她成了空盪夜街角落的一個小圓體，緩緩搖擺，搖擺，球樣圓體搖擺得彷彿要從台階滾落下來。
午夜已過，還有一件事要辦。
薰的心願，比滑直排輪更令人為難——
高潮，這小女孩不知道什麼是高潮。
回到楊桂桂住處，「三」個「人」先發呆，時間分秒過去，楊桂桂覺得自己是大人活人總得先想點辦法，翻出A書A片教戰，薰只是嘆氣。
「妳身體借我。」薰最後說。
「嗄？」楊桂桂沒搞懂。
「『我們』來自慰好了。」
楊桂桂發愣，苗問她：「不會吧？妳不是三十歲了？妳不會自慰嗎？」
「當然會！」楊桂桂回道。
「薰的意思就是附在妳身上，用自慰的，這樣就會有高潮。」苗解釋。
只做過一次愛的這對小情侶那回並沒有高潮，而苗會自慰薰則不會……楊桂桂回神之後記起她們告訴她的故事來了。好，那就自慰吧。她脫掉長褲擺出架式，苗吃吃竊笑。
「笑什麼？這是很嚴肅的！」楊桂桂斥道，同時分神去想自己第一次自慰是什麼時候，和歷任情人上過的無數次床又有幾回高潮。
「楊桂桂……」薰在叫她，「妳那個A片，都是男生跟女生做，對我沒用。」
「那怎麼辦？」
「用想的。」
楊桂桂關電視關燈開音樂，來點氣氛，把枕頭棉被拍鬆堆出一個舒服的小窩躺上去，閉起眼睛開始努力專心想像。
「楊桂桂……」苗小心翼翼叫她：「薰說這樣不行耶，妳要想女生跟女生她才有感覺，最好就是想她跟我。」
楊桂桂傻眼了，「我沒跟女生做過呀！怎麼想？」
「沒關係，我可以告訴妳。」苗說。
好柔好軟的嘴唇，好柔好軟的ㄋㄟ ㄋㄟ，苗說，好可愛的屁屁，好可愛的小ㄇㄟ ㄇㄟ……手指頭這裡，小舌頭那裡……苗……薰……
抱緊我，抱緊我，我愛妳要妳……女人的身體！楊桂桂碰到了自己以外的女人的身體！她的觸覺嗅覺告訴她那是一個女人，兩個女人，三個女人……女人的皮膚女人的肌肉，女人的乳房女人的肚子屁股女人的手和腳，女人，都是，女人……她震驚她失措她是薰她又是苗她無力纏鬥只能放任自己流動成一條河。
來，薰……來，苗……來，楊桂桂……雲來雨來太陽月亮來，花來鳥來魚來獸來，都來，來加入慶典，慶祝薰的高潮受洗禮……楊桂桂如置身花園又身如花園，慶典在花園喧鬧五彩繽紛，她看見裸身女人們舞蹈她聽見歌唱，忽然有人——嘿，誰？膽大妄為的傢伙妳在做什麼？楊桂桂像深埋泥裡的春蟲被憾動，濕泥鬆開來，春蟲小小軟軟的身體被撩撥挑釁得拱起硬起準備迎戰，春蟲小小拱起硬起的身體顫抖著勇敢挺立，「我不怕！」小小春蟲大聲說。
苗喘氣，薰喘氣，楊桂桂喘氣。聲帶繃緊更繃緊，向高音急進……
「啊！」楊桂桂被自己嚇醒，薰已離開她體內。
「我知道了，謝謝妳。」薰說。
楊桂桂渾身酸軟虛脫無力動彈，一種異樣的感覺從脊椎尾端往下竄，她確定那不是薰不是苗的感覺而是她自己的了。久違了的潮濕感覺，自她深處向外蔓延。乾澀的喉頭雙眼不再乾澀，她發現喉頭濕了眼睛濕了。她嗅了嗅，沒有白麝香，沒有男人，但她的陰道也濕了。
某年，夏天尾聲，兩個高中女生攜手自殺。
某年，秋天尾聲，一個打算自殺的女人沒死成。
冬天開始，沒死成的女人開始滑直排輪。
女人滑著直排輪。滑著直排輪的女人往前走，在尋找一個人。尋找一個她要親吻的，穿得下她為她準備的這雙輪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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