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麗娟,1999年發表於"女朋友"雙月刊第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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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夏天尾聲,兩個高中女生攜手自殺。
某年,秋天尾聲,一個打算自殺的女人沒死成。
冬天開始,沒死成的女人開始滑直排輪。
女人滑著直排輪。滑著直排輪的女人往前走,在尋找一個人……
不知道。不在乎。雙人床上一個大字形,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這樣躺多久了。
越來越黑。她睜大眼睛狠狠吸著一點一滴加重的黑暗,狠狠嘲笑自己這三十一年四個月又十七天的一生,嘲笑這麻木無味已無物慾食慾性慾的身體。怎麼不可笑?她笑出聲,乾燥得幾乎要裂開的聲音,非常乾燥,非常缺水。
窗簾縫透入的街光打在房內斑駁一塊塊,瞳中有光影零落跳盪,她使勁眨眼把刺目的光逼出,想趁黑暗還未完全包圍這裡之前,仔細看清床單花色——是該看清楚點,難道不該好好記住她楊桂桂的身體(就要叫屍體了)將會襯著什麼東西逐漸的變冷變硬?
起來洗臉刷牙洗頭洗澡,浴室裡瀰漫濃稠白麝香,她渾身上下都是白麝香的味道。嘿嘿發情的味道,情人們色眼瞇瞇,把臉埋在她雙乳間誇張地蹭著鼻子,喔寶貝寶貝讓我咬一口……
她幾乎有三秒鐘跌進回憶,不知是憶起某個支離破碎的溫存片刻,還是憶起那在其中被需索為寶貝的自己。但很快她便清醒過來。通通沒用了她明白,她明白那都不是她,只是「味道」。她用味道統一情人,用白麝香沐浴乳洗髮精體香劑灌溉他們的記憶之樹,而事實是她楊桂桂對自己這無味道的身體如此心虛無措,在臨死之前還必須以白麝香醃漬皮囊,自欺欺人。
她仔細在全身上下塗抹厚厚幾層白麝香乳液,穿上以白麝香沐浴乳浸洗過的白洋裝,絲襪,再噴灑白麝香體香劑,不只身體衣服,旅社房間四處連窗簾床鋪也都噴得濃濃的,整瓶100ml的香水一滴不剩。
遺書拿出來,擺在枕頭邊,水也準備好──
她握緊安眠藥,她安心微笑。那不到小指頭高的塑膠小藥瓶在掌心捏得發熱,她輕鬆舒服得簡直就要睡著。就要,睡著了,就要……她一驚而起,失眠已如此之久,居然就在這異地小旅社的黴暗小室,在赴死之前,毫不費力地,給它睡著了!
她看錶,十二點整。
噹噹噹,耳際響起鐘錘之音,噹噹噹,沒錯就是鐘聲,午夜的鐘聲。她還未及細想在這山城的午夜敲起如此鐘聲巨響之不合理,便已先感覺了那種急迫焦慮。噹噹噹,噹噹噹……仙杜蕊拉就要留下她的一隻玻璃鞋……時間到了,時間已經到了,魔法就要消失,來不及了呀……鐘聲嘎然而止,輕細如琴弦的聲音傳來,那麼細的聲音,像小女嬰在夢中囈語。唔……唔……唉……在嘆氣嗎?有人在嘆氣嗎?
「唉……」
她脊背一涼,筆直坐起,豎耳偵測各角落。
「唉……」又來了。
她搖搖頭,一個準備吞服安眠藥自殺的失魂無望的女人絕對有可能出現幻聽,是幻聽沒錯,或者根本是她自己在嘆氣。
嘎—嘎……不,天花板也有異樣。像輪子,滑過天花板。嘎—嘎—滑過來滑過去,是……直排輪嗎?怎麼想到直排輪?她又搖頭,未免也太誇張了,想像力。但明明就是直排輪,那聲音頑固地告訴她,滑過來滑過去,我是直排輪,我們在溜直排輪……
「誰?有人在講話嗎?」她仰頭。
咯咯,呵呵,好輕細甜脆如小女嬰在夢中發笑,那樣單純不為什麼的笑,嘻,嘻,嘻……不,不只一個,是一對。
「嘿!楊桂桂!」在叫她了。
她只愣了一下,忽就明白怎麼回事了。「別吵我!」她不耐煩地伸手朝空氣一揮:「我馬上就要死了。」
「妳還不能死欸!」
「為什麼?關妳們屁事?」她沒好氣。
「因為我們比妳先自殺,」一個說,「而且就在這個房間。」另一個說。
「那又怎樣?」
「我們有事情要請妳幫忙。」
「幫什麼?我幹嘛要幫?」
「我們等很久了……」小女嬰之一幽幽說。
「拜託妳……」另一個哽咽起來。
楊桂桂的自殺行程就此被打斷,翌日一早她退了房,匆匆趕回台北忙著辦兩件需要花點力氣辦的事。
對一個萬念俱灰的三十一歲女人來說,學溜直排輪的確需要點力氣。拎著輪鞋來到公園,她連鞋子要怎麼穿都不知道。小女嬰——不,現在她知道她們的年紀了,十七歲,高二(天哪十七歲,幾乎只有她一半的年紀,剛萌芽的年紀,離死亡以及絕望普遍遙遠的年紀!)——叫「薰」那個向她耳語:「……對,就這樣,扣緊一點,腳踝這裡……好,站起來,別怕,我會扶著妳……」
楊桂桂突然很在乎公園裡放眼望去在溜冰的都是十七歲以及十七歲以下的小鬼,而且一個個身手矯捷。她坐在那兒不肯起來,很在乎自己是公園裡最老的滑直排輪的女人,更在乎自己都要自殺了居然還在乎這個。她洩氣,洩氣極了,莫名其妙滑什麼直排輪?
「拜託啦!」忽然另一個小女嬰——叫「苗」—一出聲了:「拜託妳啦,楊桂桂……」
好可憐的聲音,輕淺無力彷彿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囁嚅之聲,像高潮攻頂前最後一躍,她明白這種聲音——那是離絕望最後一吋的氣息。
「妳們幹嘛要自殺?」楊桂桂忽然問,她心軟了,打算被說服了。
沒有應聲。
「喂!」
薰先回答:「總之就是不想活了。」
「對,」苗接著說:「活著沒意思了。」
楊桂桂哈哈大笑,果然是想死要死該死必死的,她了解,太了解啦。吾道不孤,還算有點意思。
於是,以下這個畫面便出現了:看來絕對是生手的楊桂桂緊緊抓著「空氣」站起來,搖搖欲墜滑出第一步。又一步,兩腳大八字岔開眼看就要屁股著地,輪子又拉回來,簡直倒車一樣。
剛開始她只是移動,沉重地「推」著輪子移動同時尋找平衡,然後她能滑一點,再滑一點,輪子帶起的速度令她一慌張又失去平衡,失衡加上陌生的移動節奏令她失速,失速又顧不得煞車,只見她上身向後仰,又屈膝,拉回,再往左邊傾,就在摔倒的前一刻,「空氣」拉了她一把。
楊桂桂「一個人」在溜冰場練習,從頭到尾沒摔倒,連護欄都不必扶。她轉頭,喃喃自語,加速,減速,煞車,轉彎,才半小時便出現控制髖關節與膝關節的能力,又半小時出現了控制兩腳角度的能力。下午過去,她居然「一個人」就練會了溜直排輪。
苗又叫又跳,薰也很開心。楊桂桂累得倒在台階上聽她們笑鬧,忽然悲從中來——怎麼沒死成的不是她們,而是她?她不禁又想起自己那動盪半生的,靠白麝香催情的自欺欺人的愛情,想起自己那曾經篤信而今崩毀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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