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夏天,鍾沅終於考上大學。
2
從南台灣到北台灣,我們在異鄉繼續未完的青春,一步步向成人世界邁進。
離開了故鄉的藍天豔陽,高中時期的往事彷彿突然失去它最適切的布景,怎麼擺都不對勁。終於,一種不知道是誰先發起的、迥異以往的新模式,在我們之間逐漸成形。
我自然已蓄起長髮,而且還是奧莉薇荷西在殉情記裡的那種長髮。另外,因為好奇以及其他原因,我開始和學長姚季平談著不知算不算戀愛的戀愛。
至於鍾沅,她當然不可能把時間花在功課上,除了游泳她另外迷上跳舞、電影、小劇場。不過令她在校園裡聲名大噪的倒不是這些,而是平均半學期換新一次的戀愛事件,對象男女有之。
這樣情況下我們反而比以前更常見面了,只是難得單獨見面。鍾沅每有新歡必定踩著我宿舍後山那條小路來見我,我和她的歷任情人皆相處甚歡,她和姚季平也很能哥兒們一番。偶爾,她會悄悄在我宿舍留下她母親給她的巧克力、香水或Coty乳液、瑪麗關口紅;偶爾,我會寄給她兩本沈從文、魯迅或老舍的盜版書。彼時化妝品還沒開放進口,大陸作家的作品尚未解禁,藉這些不易取得的東西,我們溫習著或許已經不存在的默契。
鍾沅對季平的真實觀感我不得而知,而我與她眾情人是否真能相處甚歡,也只有我自己明白,尤其是一個喚小米的女孩。小米是鍾沅第三任女友,交往最久,幾乎整整一學期。她頭一次與鍾沅來看我,我便大吃一驚,她留著與我一樣一樣的中分細鬈長髮,額頭比我還高,眼睛比我還圓還大,個子比我還矮。無論說話、行走、坐臥,她都旁若無人偎膩在鍾沅身邊,兩眼瞅著鍾沅不曾移開。她的肆無忌憚是溫和的,卻直逼鍾沅。
然而她們還是分手了。
小米單獨來找我,我看她神色便覺不妙,果然在她背包裡搜出一小瓶氫化鉀(她是化學系弄這東西不難)。我望著小米那張因過分抑制激動而變形的娃娃臉,再看看那瓶奶粉一樣,可以迅即致人於死的東西,一時百感交集。我不能躲避自己說我一點也不在乎她們分手,甚至我可能還有某種竊喜的成分,但,鍾沅啊,我竊喜什麼?小米可是想尋死的。頓時,我憤道:「鍾沅那個人妳還不懂嗎?要跟他在一起就要有她那種本事!就算跟她一直下去又怎樣?妳想過沒有?做一輩子Lesbian啊?妳不苦不累不怕?別傻了,鍾沅的新歡可是個男的!」
一段話說得我脊骨發涼──這是說給誰聽?我何時蘊積了這麼多不平之詞?我又不平什麼?思及此,我才發現自己是左手握著瓶子,右手緊攢拳頭,幾乎暴跳起來吼出這麼一段流利至極、抑揚頓挫的話語。
小米呆視我半晌,抹去眼淚,恍然道:「我的天!童素心妳比我還慘。」
此事我在鍾沅面前隻字未提,也許小米也並未向她說起,總之,鍾沅依然帶著她的情人走上我宿舍後山那條小路。
大四寒假,我和季平走完中橫回到家,得知鍾父殉職的消息,剛好趕上公祭。那天,鍾沅的舊愛新歡幾乎全部到齊,男男女女一字排開,差可組成一支喪樂隊。鍾沅誰都沒理,也沒哭,默默跪在靈台旁答禮。鍾母素衣淨容鬢插白花,由三兩女眷陪坐一旁,那憔悴的模樣在哀喪的場合裡,竟依然令我驚豔!
我因要送季平去車站,更兼中橫一趟走下來早已累垮,匆匆上完香便即離去。臨走,我轉頭隔著眾人看鍾沅,她仍跪在綴滿黃白菊花的靈台旁,也遙遙望著我。四日交接的剎那,我突然想起當年陪鍾沅去拿孩子的情景。
是的,陪鍾沅。
我曾天真的想要與鍾沅相伴,從十六歲時我就偷偷這麼想。在她奔跑的時候,存她游泳的時候,在她難過的時候,在她開心的時候,我都想伴著她。然而我們能像日昇月落恆久不渝嗎?我們能一起吃飯穿衣睡覺相偕到白髮蒼蒼嗎?說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不如說我們是兩個同樣的人──同樣是女人──這恐怕才是我真正不能擺平的罷!幾年過去了,越長大我便越膽小懦弱得無能承擔那樣的天真。我的吃力、無奈,在四目交接的剎那只有轉身離去。
春假前某天深夜,鍾沅突然跑來找我。「陪我回家好嗎?」
我們連夜搭車南下,剛好趕上南台灣的清晨。鍾沅拿鑰匙打開鐵門,院子裡的桂花樹迎面而立,杜鵑也零落綻放,花壇裡的雜草長了一些。門口有雙漆皮高跟鞋──想是鍾母的──其中一隻倒在晨光中微微發亮。旁邊則是一雙男人皮鞋。鍾沅看了那雙鞋一眼,緊抿著唇。
推開紗門進屋,一個中年男人身穿睡衣手拿報紙剛好從洗手間出來。
「啊!沅沅回來了?」顯然嚇了一跳。
「嗯。羅叔早。我跟同學,去玩,順道,回家,馬上就要,走了。」鍾沅結巴起來。
鍾母端了菜頭廚房出來,看到鍾沅神色大變,放下碟子兩手搓著圍裙。
「媽!」鍾沅低喚她一聲。「我──我們要去玩,馬上就走了。」
「沅沅妳──」她母親道:「妳們吃早飯沒?」
「吃了。」鍾沅語畢進房胡亂抓了兩本書,拉了我便走。
沒多久鍾母便再婚了,對象就是鍾父的同學羅叔叔。她結婚前夕,鍾沅來找我。「雖然實在太快了點,不過這樣也好,免得擔心,她是很需要人照顧的。」鍾沅說。當時我正忙著準備畢業考,看她神色如常也就沒有留意。待畢業考完方覺不對,喪父沒有哭,母親迅速再嫁也沒反應,這的確是鍾沅,但絕不是面對我的鍾沅。她或許該對我說:「妳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嗎?」或者「我媽不知道會不會帶我爸的照片去?」這才是我的鍾沅。
然而這幾年來鍾沅曾對我說過什麼?我知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的瘋狂戀愛行徑我了解多少?往後,她是回「鍾寓」還是「羅寓」呢?
畢業考最後一科交卷,我便急赴鍾沅住處。遲了。人去樓空,連休學都沒辦。
即使是在事隔多年的今天,失去鍾沅消息那一年的情景我都不堪回首。我幾乎崩潰,連尋找她的能力皆無。日日,我翻看大小報紙的社會版,對可疑的無名女屍或自殺新聞作各種可怕揣想,或喃喃自語,或怔出忡出神,或痛哭失聲。意外的是,這樣大方難關竟是季平伴我走過來的。
他擱下手上的碩士論文,南來北往打聽鍾沅下落。「我了解鍾沅跟妳的交情。」他說。我不知道他能了解多少,但確實心生感動,也豁然平添幾分自責自戕的空間。就在我丟了第五份工作,體重也將跌破四十公近時,季平終於忍不住了:「妳這樣莫名其妙糟蹋自己到底對得起誰?父母?鍾沅?還是我?妳以為我這樣大海撈針找鍾沅很好玩是不是?我只想提醒妳──全世界不是只有妳有悲哀、無奈、痛苦,日子要怎麼過,妳自己決定吧!」
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季平花了近一個月的家教收入請我去吃法國菜。坐在優雅講究的餐室裡,在德布西的音樂與莫內複製畫包裝下,人們輕酌淺笑,一片溫柔安逸……真是久違了啊!人世,生活。突然我心底升起一股極鄭重深沈的抱歉──對季平的抱歉。一頓飯,可以有很多種吃法;愛一個人,也有很多種愛法。季平的用心到此地步,我卻是對他或對鍾沅都做錯做壞了。
深夜回到住處,我房間門把上斜插著一束花。
鄰房的學妹一旁叨絮說著有個女孩來找過我,留下這把花,又說那女孩如何活脫像Vogue雜誌上走下來的Model……學妹的話一句句飄得老遠,我怔立門邊,雙手抖得抬不起來。半晌,我解下繫於門把上的白緞帶,輕輕抽出那把花。是淺紫色的玫瑰,一共二十五朵,半開,帶著水珠。花束裡夾著一張卡片:「生日快樂。」沒有稱謂,沒有署名。
鍾沅啊!
我默默拿著那束花,良久,淚水決堤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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