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鍾沅,已是兩年後的夏天。
聯考過後一日下午,我倒在榻榻米上邊吹電扇邊看《威尼斯之死》,在悶熱的天候與阿森巴赫的焦灼裡,我昏昏盹睡過去。睡夢中,依稀有極熟悉的呼喚自遠方傳來。「童素心……童素心……」我翻了個身,在夢境與實象之間渾沌難醒。「姐,有人找妳。」突然妹妹來推我。
我吃力自榻上爬起,蹣跚走出房間,穿過客廳去推開紗門。霎時,兩隻惺松睡眼被突如其來的烈焰燙得差點睜不開來──鍾沅!
她跨坐在橙色單車上,單腳支地,另一隻腳弓起跨在我家院子的矮牆頭。一件無領削肩的猩紅背心並一條猩紅短褲,緊緊裹住她比從前更圓熟的軀體,裸露在豔陽底下的黝黑臂腿閃閃發亮。她習慣性地撩開額前一綹頭髮,頭髮削得又短又薄。
半晌,我發現鍾沅也在打量我。我不由得摸摸兩個多月沒剪且睡得得一團糟的亂髮,再低頭看自己──寬鬆的粉紅睡袍,上面還有卡通圖案與荷葉邊呢。我朝鍾沅報然一笑,鍾沅也朝我笑:「去游泳?」
海邊滿是人潮。這個南台灣的炎夏之都總沒來由的令人騷浮難安,數不清的男男女女只有把自己放逐到島的最邊緣,尋求海洋的庇護與撫慰。
我和鍾沅坐在擋不住烈陽的傘下,好一陣子沈默。
「妳都沒長啊?這件泳衣還能穿!」鍾沅忽道:「還有這撮頭髮,」她側身摸摸我後腦勺,「還這麼翹。晚上帶妳去剪頭髮,打薄就不翹了。」
「不行,我不能剪妳這種樣子,我頭髮少,而且臉太圓。」
鍾沅兩手托住我臉頰,左扭右轉,認真端詳。
「嗯。」她點點頭,「留長好了,妳留長髮一定很好看。」
接著鍾沅打開背包,探手往裡翻攪,找出一瓶橄欖油。她旋開瓶蓋,倒了些油在掌心,便繞到背後為我塗抹起來。
我想當時鍾沅的指尖一定感覺到我汗涔涔的背部霎時一緊,可能她也感覺到我的戰慄了。我抑遏不住地挪動身子──長到十八歲,除了我母親和妹妹,這是第一次有人碰觸我裸霑的肌膚,而且這人是鍾沅。「那麼怕癢!」鍾沅帶笑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鍾沅按住我的肩膀,在我背上輕輕搓搓──我頓時從嘈雜人聲與炙陽海風中抽離,一股不知來自何處的熱流貫穿全身,像要將我引沸、融穿一般。鍾沅的手在我背上滑動,左─右─上─下……我歙張的毛孔吸入她暖烘烘的鼻息。她的手指彷彿有千萬隻布滿我周身,在捏著、揉著、爬著,我的身子不住往下滑,怦怦心跳催促我,催促著……啊,我整個要化成一攤水流在這沙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鍾沅將瓶子交到我手中。
「手腳和臉也擦擦,不然會脫皮,很痛的。」
我悠悠回神。「妳不擦嗎?」
「我出門前就擦過了。而且我常這樣曬,沒關係,妳看我都已經曬得這麼黑。」
擦完,我將瓶子遞給鍾沅。
「想過我嗎?」突然鍾沅說。
「什麼?」我一時沒弄懂。
「算了,沒什麼。」
其實我馬上就懂了,只不知該如何回答。
「妳呢?」我問她。
鍾沅鬼鬼一笑:「跟妳一樣。」
黃昏後人潮逐漸退去,我和鍾沅才下水。我那在體育課被逼出來的泳技極差,只能勉強爬個十公尺,鍾沅不一樣,她根本就是條魚。她游來竄去,忽而將我按入水中,忽而潛入水裡扯我的腳,直鬧到我筋疲力竭,才放我回到岸上。
我躺臥沙灘靜聽濤聲。涼風襲來,鹹味淡淡,片刻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歡欣。鍾沅如此之近,海如此遼闊,沙地更穩穩實實地接納了我,一切曾委屈、憂懼、栖惶無措的,都暫時遠去。
不久鍾沅也上岸了。我一動不動躺著。她掀掀我眼皮,按按我胸口,又碰碰我鼻孔。「嘿!」她叫。我不作聲。「童素心!」她又叫,我依然不作聲。「妳死掉啦童素心?」鍾沅大叫:「童──素──心!」隨即往我腰側一捏。
我尖叫著翻身滾開跳起來,鍾沅在一旁鼓掌大笑。
回家的路上,我們走走停停,不知哪來一股瘋勁,又哈癢又捉迷藏玩得好開心。快到我家時,鍾沅搖頭晃腦地吟哦起來:「童……素……心……」
「幹嘛?」
「沒幹嘛,妳家到了。」
我才剛從後座跳下,鍾沅便調轉車頭,揚長而去。
我怔立巷口,搞不清楚鍾沅到底怎麼回事。忽地,自漆黑的馬路彼端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喚:「童素心!」鍾沅扯開嗓子沒命放聲:「童素心!我──想──妳!」
我木然站在原處,極目凝望黑暗盡頭,隱約可見鍾沅定定不動的形影。我緩緩張開嘴,也想對那頭的鍾沅大喊。聲至喉間卻窒塞難出──那一切曾經委屈、憂懼、栖惶無措的,又蔓延周身,將我牢牢綑得動彈不得。
終於,鍾沅還是走了。
大一寒假我又見到鍾沅。那晚是年初三,我們坐在河堤邊,鍾沅已經開始抽煙,抽一種綠色包裝的玉山煙。她一樣抿著微翹的彷彿含笑的唇,過一陣吸一口煙,白騰騰煙霧好像從她的嘴巴、鼻孔、眼睛、耳朵一古腦兒冒出來。她說抽煙讓她覺得比較不那麼冷。
是真冷,我。這回鍾沅是來告訴我她已經懷孕了!
她跟的人已經在牢裡,她叫他石哥。石杰大鍾沅七歲,也是他們八德新村的。事實上石杰的弟弟石偉才是與鍾沅一淘玩大的哥兒們,石偉上官校去圓他的飛行夢去了,石杰則跑了幾年船,最近才回來。鍾沅跟石杰在一起不過短短兩個月,卻已經見識了許多新鮮玩意兒──場子、應召站、兄弟、大麻……還有,性。
鍾沅平靜說著,像在說別人的事。
「會不會痛?」我竟先想到這個。
「妳說第一次?」鍾沅很認真想了想。「還好,是那種可以忍受的程度。可是奇怪,我沒流血。」
「報上說運動、騎車──」
「嗯,有可能。」
「妳為什麼……不避孕?」我盯著地上的煙蒂問。
「其實才,兩次吧,都很突然。」
「不能不要做嗎?」
鍾沅看著我,沈思片刻。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很好奇,我不知道男生和女生有什麼不一樣……做了以後我才曉得做愛很簡單,不過可能還有一些別的什麼吧。」
「什麼?」
「比方說──」鍾沅把煙扔到地上踩熄,然後跳上堤防坐在我身邊,抓起我冰涼的手,指頭一根一根玩。「比方說,我在想,兩個女生能不能做愛。如果我是男生我就一定要跟妳做愛。」
「那懷孕怎麼辦?」
「妳是說我們還是我?」鍾沅拍了一下我的頭,笑道:「傻瓜,拿掉就好了嘛。」
「嘿!」她好像突然想到什麼,陡地放開我的手跳下河堤。「我們來放沖天炮。」說著走向單車拿背包。
我也跳下河堤。鍾沅掏出一把沖天炮、兩個裝了石頭的可口可樂罐,兩枝香。原來她都準備好了。
我們把罐子擺在河堤上,插進沖天炮,點燃兩枝香。點香時,鍾沅側頭問我:「妳說我們第一枝炮要慶祝什麼?」
「慶祝過年。」
「好,慶祝過年。過了年我們又長大一歲嘍!」鍾沅按下打火機,那一小盞火光映得她的眼睛又亮又大,她笑得那麼開心。「第二枝炮慶祝我們見面。」
兩枝沖天炮「咻──」一飛沖天,在寒冷的夜空畫下兩道細小卻清晰的弧光,然後消逝在遙遠的遠方。
隔天,我們照約定的時間去醫院,醫生是石杰朋友,關於安全和費用我們都不必操心。坐在手術室外,我回想鍾沅躺在手術檯上的模樣,打了麻醉劑之後她便閉著眼睛安靜睡著了,連眉間都那麼平,彷佛作著香甜的夢。她裙子下面的兩隻腳敞開來,分別擱在兩頭高高的屬架上。那兩隻會跳躍打水、蹄子一樣美麗的腳……我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那晚我留在鍾家,半夜醒來,見鍾沅斜靠床頭不知想些什麼。「還痛嗎?」我問她。她搖搖頭:「和月經來的感覺差不多。我在想,今天在醫院好像作夢一樣,我只記得躺下去,打針,然後醒來……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到──童,妳知道兩個多月的胎兒有多大嗎?」
我沒作聲。
「這麼小。」鍾沅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畫著,「醫生說,大約五公分。」她飄忽一笑,「只有這麼小。好奇怪,我們竟然都是從那麼小變成這麼大的。」
我推開被子,靠到鍾沅身邊,抓起她的手緊緊握住,心口彷彿裂開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好痛,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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