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蓋了快一半,這是雪兒第35個小時沒闔眼了,昨天值班,治療室病人休克呼吸衰竭急救轉加護病房,加上另一個精神狀況有問題的肝昏迷阿伯掙脫約束上演全武行,雪兒整夜沒沾過床,這樣的淒慘的值班不是常態,但值班後繼續白天工作,加上責任制的工作型態,晚下班常態,連續工作36小時幾乎是內科住院醫師生涯裡面一周兩次的常態工作。
也就是說,雪兒的日子,大概是以36小時會一次上班型態是最適合的計算方式,通常中間可以休息個四五個小時,但運氣是最重要的,就算病人每個都很安穩,也有可能遇到睡不著想找你聊天的阿姨,半夜叫你兩次起來尿尿順便開安眠藥。
最累加沮喪的莫過於整夜努力救一個病人,好不容易處理穩定,家屬冷冷地說,你們醫師都不用來看嗎?年輕醫師有很高的比例會遇到這樣被誤解的經驗,尤其是年輕女醫師。
昨天那床急救病人的家屬,在雪兒忙了整個半夜後,就這麼冷冷地丟下一句話,雪兒差點理智斷線,還好已經是第三年住院醫師,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遇到,她只有再次跟病人那晚來的家屬表明身分,告訴他醫師一直都在,而且一直都有在處理他家人的狀況。
雖然遇到這樣的狀況,可以自我解嘲是自己長得年輕,但總是會有挫敗感,尤其是整夜沒睡到隔天晚上七點還沒辦法下班的時候。
眼前是個藥癮的年輕大哥,上個月才剛從勒戒所出來,去年因為藥癮針頭感染,反覆的心內膜炎住了很久的院,這次又因為肺炎肺積水住院,雪兒在幫他評估肺部超音波,裸露的上半身,都是飛龍在天,猛虎出洞的刺青。
雪兒照顧這大哥好幾天了,大概是年紀沒有差很多,大哥又喜歡找年輕小姐聊天:「楊醫師,妳到底有沒有回家啊,昨天十一點也看妳跑來跑去,怎麼今天一整天還是看到妳。」
「我昨天值班沒辦法啊!」
「妳們上班時間也太長了吧!我看妳每天幾乎七八點都還在醫院。」
「差不多吧!」這位大哥觀察力蠻入微的嘛,雪兒心裡想,很少病人會發現他們的醫師基本上都嚴重過勞了。
「妳這樣都沒有出去玩吧,整天都關在醫院裡,青春都耗費掉了。」
「也還好啦,就工作啊!」
大哥搖搖頭,一副雪兒好可憐的樣子。
雪兒心裡嘆口氣,好啦好啦,有那麼可憐嗎?就當作嫁給醫院咩。仔細想想,開始進醫院實習後,到現在住院醫師,真的大半時間都是在醫院裡,套句以前學長的話:「我不是在值班,就是在前往值班的路上。」
還有學長值班直到回家小孩不認識爸爸,以為陌生人來了,跑到媽媽懷裡大哭,這麼想起來,還真是有淡淡的哀傷。
哀傷一下下就好,工作來是要認真做,雪兒謹慎地看著螢幕上花花白白的雜質漂浮在肋膜液裡:「大哥,你這超音波掃起來,水越來越多,而且有一些雜質在裡面,要抽喔!」雪兒一邊說一邊想把自己拿著超音波探頭的手砍掉,都七點了,還要抽大哥的水,她到底幾點才可以離開醫院。
「該抽就抽啊!看妳們覺得該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大哥很合作。
藥癮患者加上肺積水肺炎,還有C型肝炎,怎麼看這水都不是乾淨的,不抽大概不行了。
「可是你這個水不太乾淨,要抽可能要插大支一點的管子。有一些風險,你有其他家屬可以來,我跟她說明一下嗎?」
說到家人,大哥反而有些尷尬了:「你打給我妹好了,同意書我自己可以簽,需要家人簽的,叫她明天來補簽好了。」長期的藥癮,讓大哥和家人的關係似乎不太好,這次住院,也從來沒有看誰來看他。
「喔,那我先打給你妹妹,你最近抽血的報告凝血功能還好,插引流管應該不是問題,但還是會有少數人有氣胸跟血胸的危險性,我們會盡量小心,如果你妹妹也了解這危險性同意你做,等等同意書我先拿給你簽。」
大哥點點頭,說到家人,剛才自在的風範就消失了。
大哥已經三十好幾,沒有結婚,親人只有一個妹妹,每次進勒戒所都是妹妹接他出來,每次住院最後也都是聯絡妹妹,妹妹接起電話有些無奈,說她也有家庭,沒辦法為哥哥負責甚麼,如果哥哥同意檢查,她沒甚麼意見,要補簽同意書也可以,她只希望,有平靜的生活。
雪兒每次打這種電話都很沉重,其實,這樣的檢查,理論上大哥自己知道風險,同意,沒有理由不能幫他做,病人理應有自己身體自主權。
然而,我們的醫療環境,對病人和醫師都太不友善,家屬,成了醫療環境裡最重要的決策對象,重大處置後,病人若遭遇風險,即使他了解且願意承擔,他的家屬不見得願意承擔,因此,我們的醫療環境,變成就算病人決定要怎麼做,但若家屬反對,最後往往是聽家屬的。
以急救為例。
九十歲的老先生不想急救要好好走人生最後一程,一失去意識,家屬馬上要求醫師撤銷拒絕急救同意書,要幫老先生插管急救,老先生一醒來,咬著管子,滿臉都是驚恐和憤怒,脫離不了呼吸器的老爺爺,就這麼憤怒地繼續接受氣切等名為醫療的苦痛,躺在病床度過還有數年的餘生。
為什麼?
因為病人最後沒有任何反抗家屬的能力。
而家屬不只有能夠反抗病人,還可以控告醫師。
醫師屈服了。
我們的環境,保護不了病人的意志,最理想的狀況是,家屬可以了解病人的意志,且支持病人的意志。
幫大哥插引流管是小事,但一旦發生併發症,不是沒有危險性的,若發生危險性時,家屬跑來質詢醫院為什麼都沒有聯絡他們,這就吃不完兜著走了,尤其是藥癮患者和遊民,或許該說是人情冷暖,雪兒在醫院裡看多了這種不聞不問的遊民家屬,在最後一刻,病人死了後,咬定是醫院沒有告知家屬,然後要求賠償和誠意的。
所謂誠意,往往用金錢衡量。
至少大哥的妹妹看起來只是疲倦,不是真的不把大哥當親人看。
「大哥,你妹妹同意明天過來幫你補簽同意書當見證人,同意人請你自己簽,我等等就幫你處理。」
「楊醫師,謝謝你啦!都在麻煩妳。」
「別這麼說,這我應該做的,只是這管子一放,你背上那條龍可能會被戳一個洞,刺青應該會有點變形喔!」
「沒關係啦!男人哪有在介意外表的!」
「好,那我請護理站準備好,就來幫你放。」
推著超音波車回護理站,雪兒覺得,不管是甚麼樣的病人,只要是真誠的互動,人就會有感動!希望大哥這次出院後,可以成功戒掉毒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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