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醫學
戴著氧氣面罩的是一個九十六歲的老先生,他孝順的兩個老兒子,一個七十幾歲,一個五十幾歲,五十幾歲的小兒子是幾乎都住在大陸,因為這次爸爸生病,回來台灣照顧父親已經快兩個月,老先生進出加護病房,從插管到拔管到氧氣面罩,雖說一路好轉,可以坐可以吃,看不到兒子在身旁會一直大叫兒子的名字,精神體力都有改善,但最近天氣實在太冷,反反覆覆喘的發作對老人家來說可以說是家常便飯,所以老先生一直沒辦法成功脫離氧氣面罩,也沒辦法出院。
這樣的故事,在我們醫院算是常態,老師們常常開玩笑的說,在我們醫院,小於七十歲的都叫做年輕人,八十八歲的開過大腸癌老伯伯自己騎摩托車來醫院看病,血液報告貧血,他身後等不及要看下一個的老先生,一聽他貧血,笑他說:「那麼胖還貧血。」這兩個人都是快九十歲的人,都是自己跑來醫院看病。
「明年就不來啦!不來大概就是死啦!」老先生彼此自我調侃,八九十歲的高壽,讓他們對生死於以笑談。
打從見習一開始,踏進這所醫院,小I對這些老伯伯們,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或許要推到更早以前,或許是因為小時候住在爺爺家,小I本來就是個蠻得老人緣的小孩,喜歡老人家經歷過歲月洗禮後圓潤的生命光澤,也喜歡聽他們威風八面的談論他們過去精彩的故事,看到老人家生病總是特別不捨。
那個九十六歲的老先生已經算十分幸運,兒子們除了吃飯時間外,幾乎是隨時隨地在他身邊,大部分的老人家都是不得不讓看護照顧,看護不是不好,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家人,加上看護在醫院往往有自己的社交圈,一大群外籍看護喜歡聚在一起聊天吃東西,對於老人家的照顧,不見得可以那麼周全。
就算是隨侍在側的家人,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辦法那樣無微不至的支持著重病的老人,人家說,久病無孝子,醫院裡多得是因為長期反覆住院照顧等等困難,面臨了不想出院不想回家想要轉介長期安養的情況,不是真的那麼冷血,或者是想逃避那沈重的身心負擔。
曾經有一個癌症末期轉借到護理之家的老先生,美國回來的兒子陪著他坐救護車,勸他要好好吃飯(我想他是真的已經沒什麼胃口了),兒子不高興的說:「你這樣我怎麼有辦法安心回美國呢?」老人家不說話了。
但他孩子終究還是要回美國的,即使老人家應該剩下可能不到一年的壽命,小I幫老先生換藥時,他曾說過氣話,他走後要捐贈大體,他不要在和他的孩子們有什麼關係。
那一輩的老人家,拼死拼活的認真打拼把小孩送到國外,到頭來,別說後悔,但遺憾或許難免。
還有一些老人家,是單身老榮民,政府答應要照顧他們一輩子,但到了病危的那一刻,沒有人可以照顧他,沒有人幫他們拍痰,沒有人可以幫他們決定到底要不要放棄急救,如果他沒有填好同意書隨時帶在身上的話。偶爾這些老榮民身邊會出現一個叫做乾女兒或乾妹妹的大陸籍女人,她不一定有名份,也不一定會常常出現,或是突然常常出現,她可能會到護理站問怎麼預立遺囑,然後隔幾天律師就會在病房出現,接下來大概就又不太容易看到她的身影。
這些故事,很多,很多,邁向高齡化社會後,只會更多,台北這個城市,生病的老人家被集中到安養中心照顧,幾乎已經成為常態,路邊的招牌寫著專收中風,臥床,呼吸器,好像老人家成為一種可以交易的貨品,有這些特性的老人家,就是這間店願意收貨,如果一個耳聰目明,只是臥床的老先生,搭著小孩的車來到這家安養院前,看著斗大的招牌,寫著專收中風臥床呼吸器,那是怎麼樣複雜的心情?
照顧年紀大的病人,是小I一直想要走的路,在選科的過程中,曾經考慮過,只要可以照顧老人家的科別,應該都可以列入考慮,無論走得是哪一科,最終最終小I相信自己,都會回到老人醫學的這條路上來,老人醫學或許不是很有成就感的一個科別,因為在複雜的內科疾病之下,很多老人家的狀況都只能控制而無法治癒,但只要能夠控制到可以回家可以出院甚至是可以照顧自己的程度,或者是可以看到老人家露出笑容的程度,那麼,或許,就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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