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回家的T媽媽
「我告訴你，我民國七十三年就攀登玉山攻頂了說！」
「天啊！那時候我還沒出生耶！」
第一次和T媽媽聊起來，是在幫她做足部神經學檢查的時候，T媽媽對自己的腳很自豪，認為自己爬遍名山大嶽，雙腳絕對沒有問題！
T媽媽是個糖尿病的病人，血糖控制很差，蜂窩性組織炎一直好不了，持續了快一個月。
剛剛從學長手中接下這個病人時，阿M對T媽媽瞭解也僅止於此，只覺得T媽媽是個擅長運動，除了糖尿病外其他都很硬朗的婆婆。
T媽媽是少見高度合作的病人，對於任何事情都願意學習配合，六十幾歲的年紀，仍有少見的毅力和魄力！
「T媽媽，妳有抽煙嗎？」
「以前有，這次沒想到糖尿病那麼嚴重，我吸了三十年的煙，現在都不抽了，說不抽，就不抽了，酒也一樣！」
「那以前有什麼疾病嗎？」
「沒有，都很好，就是高血壓和糖尿病，喔！不知道糖尿病那麼可怕，『沒有被老虎咬到，不知道老虎的可怕。』我糖尿病十年了，一直都吃藥吃的好好的，這次不知道怎麼弄個牙齒就蜂窩性組織言，N大讓我住幾天就把我趕出來，一回去就又腫了，年紀大了才這麼命不好，唉……」說著，說著，T媽媽竟然要哭起來了。
阿M連忙拍拍T媽媽肩膀：「不會啦，這個血糖控制好，就很穩定慢慢就會好了，不要擔心啦！」
「我現在是擔心住沒幾天又把我趕出去，年紀大了命不好，我三十幾歲就守寡，獨自養六個小孩，沒想到年紀大了才這樣！」
「不會啦，T媽媽，妳不要擔心，主任已經說要讓妳住到好再出院，絕對不會趕妳出去！」
「謝謝，主任人實在是很好，笑起來像菩薩似的……」
好不容易安撫好T媽媽，回到護理站，翻看病歷時，看到護理紀錄上寫著：大女兒有精神分裂症。
大女兒正是留在病房照顧T媽媽的人，看起來並無太大異常，平常只看到她走到護理站喊：「護士小姐，點滴沒了！」
上次問家族病史時，T媽媽有比出大女兒是阿達阿達的姿勢，阿M以為指的是智能有缺損，並不知道是精神分裂症。
但是一切在病房都還好，T媽媽住了也快一個禮拜，年關將近，各病房都在清床關病房，T媽媽所處的病房在兩天就要關了，整個病房只剩下T媽媽一間單人房。
阿M去看T媽媽時，T媽媽的山友來，一看這有電視有衛浴的單人房就說：「你這個不可能是健保床，健保床是四人床，你這有電視有衛浴的單人房，一定要加錢的！」
這下子T媽媽可急了，一直以為自己住健保床，單人房一直住下去，開銷可不小，連忙想要換健保床。
健保床不是隨時都有，山友要T媽媽問問有床再轉。
而大女兒聽了幾次，一邊重複的一些敲眼鏡的小動作，像在思考，終於弄明白了健保床和加錢的意義，山友在和T媽媽講話，她也很興奮跑來對我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了，健保床就是不用加錢，單人床就要加床費，松德院區也是這樣，妳知道吧，松德院區，和療養院算錢的方法一樣，健保床就是不用加錢，單人床就要加床費，我知道了，我聽懂了，療養院算錢的方法一樣，健保床就是不用加錢，單人床就要加床費……。」她一直激動的重複著她聽懂了，極力想讓我明白她弄懂了，我當然懂了，心裡也有數，松德院區，正是精神科的重鎮。
直到T媽媽阻止了她：「好啦，妳話少講一點。」
那天T媽媽心情很不好，原來她另外一個兒子，也是精神分裂症，今天早上來看他，臉色不對，做母親一看就知道又發病了！
媽媽擔心兒子發病，兒子擔心媽媽生病，兩個人互相擔心，誰也控制不好，T媽媽又哭了，一方面擔心女兒和兒子的精神狀況，一方面擔心自己的蜂窩性組織炎和血糖怎麼一直調不好，又擔心醫院不讓她住，要趕她回家！
阿M再三保證，主任絕對不會趕她，大女兒也安慰她：「N大趕妳是N大！這裡不是N大，人家不會趕妳！」
T媽媽的情緒才又逐漸平靜下來。
下午討論病歷，學姊看了看T媽媽的病歷：「這一床要健保床？要過年了，又不是很嚴重，叫她拿藥回去吃就好啦？」
和T媽媽相處了幾天，知道要是真的這麼做，T媽媽大概會崩潰吧！「再被趕出去，我就不知道要到哪裡看了！」T媽媽的話縈繞在耳旁，阿M對學姊說：「她之前在台大就是拿藥回去吃，就又腫起來了，所以這次她想住到好在回去！」
學姊不以為意的恩了一聲，阿M此時深深體會到，學姊不是不能體諒這個病人，只是在大醫院這樣多階層的照顧體系中，不可能每個階層都徹底的接觸病人，理解病人的訴求，今天學姊已經有治療的權限，要是主任不在，學姊可以全權負責，而如果病人的訴求無法完全由我們第一線的照顧者傳給學姊，而病人也沒有足夠的時間或知道要在查房的時候讓上面的人完全知道訴求，那很可能，就在關病房或清床的時候，基於不太嚴重的原則，就叫病人出院了！那麼趕病人出去的就不止N大，連我們都是了！
查房的時候，T媽媽又向主任講了轉健保床的希望：「拜託了，我們算窮人家出身，沒辦法住這個那麼久。」
主任答應盡量安排，走出病房，對於T媽媽在身後感謝和拜託的話，學姊面無表情的關上房門，一切，就是這麼的例行公事。
或許是司空見慣，或許是見怪不怪，或許永遠有處理不完得需求，但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和T媽媽懇求和感謝的臉在關上門的那一瞬間，讓阿M有點心涼的感覺，如果有一天，阿M也到了學姊的位置，在大醫院待了好幾年，有照顧不完得病人，和囉唆不停的要求，阿M是不是也會面無表情的處理這些懇求？面無表情回應這些拜託？不是不照顧病人，而是像例行公事一般，不帶任何感情的處理病人的需求，在病人的笑容與醫師的冷漠之間，隔了一種叫做關心的溫度。
T媽媽總算如願的轉到健保床，阿M以為一切都會很好，沒想到，晚上的時候，主任才一踏進病房，T媽媽就淚流滿面一語不發。
只見大女兒走進走出，重複的翻著包包，T媽媽比比大女兒，比比阿達的姿勢，再拍拍胸口，表示害怕。
大女兒又發病了。
主任就這麼靜靜的站在病床前，等待T媽媽情緒平復，然後悄聲交代了幾句話，要T媽媽安心，才退出病房。
除夕的前一天，T媽媽的情緒和精神看起來都好很多，大女兒已經回家了，看來是健保床沒電視，煩悶的空氣逼得她快發病，經T媽媽轉述，才知道昨晚她一直煩躁的重複動作，T媽媽知道她不對勁，要趕她回去，還被兇：「我要是回去，就不管你死活！」
嚇壞了T媽媽，終於，最後是大女兒心甘情願自己回去，這麼一來，T媽媽就放鬆了許多，或許是天生堅強開朗，T媽媽一向是朝著健康努力！
「T媽媽，我上班到今天，晚上要回去過年囉！」和T媽媽相處了一個多禮拜，阿M已經和T媽媽變熟。
「我也要請假回去弄年夜飯，我就這個想住到好在回去啦，不然喔再腫起來，過年誰要幫我看！」
「恩恩！」
「妳要回哪裡過年？」
「嘉義啊。」
「嘉義啊！」T媽媽眼睛一亮：「我二兒子的媳婦也是嘉義人，仔細一看，妳們兩個還蠻像的！」
「哈哈，不會嘉義人都長得很像吧！」
T媽媽也哈哈大笑，輕鬆的心情染上年節的氣氛，相信在這樣愉快的心情下，T媽媽的血糖和蜂窩性組織炎會漸趨穩定，年假結束後的病房，相信T媽媽應該已經安心的回家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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