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身也醫心？
小兒病房來了個膀胱痛的小哥，小哥今年九歲，這半年來突然很多狀況，先是不自主的扭動，然後頭痛，腹痛，膀胱痛，單側無力，不自主的吼叫，疼痛的型態不固定，位置也不固定，會痛得打滾大叫，出汗，在家裡和安親班症狀明顯，在學校可以忍耐。逛過各大醫院，除了上次診斷過腹痛型偏頭痛外，還有多次疼痛住院的經驗。
小哥看起來笑笑的，倒是媽媽很憂慮，操勞了半年，找不出病因，主治大夫魚老師將小哥分配給小T照顧，在小T詢問病史的過程中，小哥還是非常調皮的扭動，疼痛時就一直把腳亂伸，扯媽媽的圍巾，動來動去，看起來比較像是在撒嬌。
媽媽很憂慮，尤其是長期幾乎天天疼動與突然會無力的症狀，這些症狀雖然都幾十分鐘就消失，但天天發作造成很大的困擾，小哥則一路笑笑的，作神經學檢查時還會調皮的假裝反射，腹部檢查也不能指出確切的位置，亂指一通。
小T要負責這個病人，其實蠻緊張的，加上他的症狀複雜又不典型，看起來實在很奇怪，越問越覺得心理上的因素遠大於真的有生病！但是基於無力等不典型的神經學症狀，魚老師還是會診了神經的專家P公，P公剛好是小T和阿M在兒科的導師，平常是個溫和像個爸爸一般的好老師，學生們都很喜歡老師的風範。
P公一來，問了幾分鐘，就有了底，語氣嚴肅了起來，像個嚴厲的爸爸，小哥當下不敢再亂笑，乖乖的坐好。
「你覺得自己有沒有病？」P公問。
「有病。」小哥小小聲的回答。
「好，那你現在就算有病，還是可以好好的，你要一直這樣，還是可以活下去，但是你的爸爸媽媽，會因為你這樣，而擔心勞累，可是其他人都沒有影響，你要繼續這樣，我們都不會受影響，但最累的是誰？」
「爸爸，媽媽。」小哥很小聲回答，看起來很緊張，所以不自主的運動，有點變多，看起來可能是真的有妥瑞氏症（註一），但這和疼痛無力的問題顯然沒什麼關係。
阿M和旁邊一干醫學生都不敢多說話，不知道P公這帖重藥這樣下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我今天講得話，你要好好想一想，如果你繼續這樣的情況，那麼累得是爸爸媽媽，我們都不會受影響，照顧你的姊姊們（指小T）也不會受影響，會累的只有爸爸媽媽，就是最愛你的人。」
小哥點點頭，不敢吭聲。
「好，那我們要討論你的症狀，你要不要聽？」
「要。」
眾醫學生都覺得氣氛凝重，不知道這麼一討論下去是好還是不好。
「你們兩位剛好也是我的導生嘛！這是你們負責照顧的嗎？那就先講吧！」P公當下點名小T和阿M。
阿M還在P公下重藥的震撼之中，不知道怎麼開口，小T已經開始解釋：「……可能是心理上的因素……。」阿M的腦中只聽到這句在腦中嗡嗡的迴響，不知道小哥和媽媽是不是也只聽到這句。
這是大家心中共同的猜測，小T在P公下重藥之後，很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
P公當然也還不能確診：「現在我們當然不能確認是心理因素造成的，但之前的醫院也做過診斷，神經學檢查也都做過了，應該是真的沒有問題，你說上次醫院的診斷是？」P公轉問媽媽。
「腹痛型偏頭痛。」
「腹痛型偏頭痛是怎麼診斷的。可以作什麼檢查嗎？」P公詢問我們兩人。
「是用符合指標診斷的，沒有什麼特殊檢查。」阿M自己也有偏頭痛，所以對這段記憶較清晰。
「對嘛，所以是排除其他病因的診斷，這個小朋友的症狀……」P公開始解釋一堆他認為這不是腹痛型偏頭痛的原因，簡單的說，P公認為在前一家大醫院，作了完整的神內檢查後，會下這樣一個排除法的診斷，最大的可能就是，小哥根本沒有器官上的問題，而是心理因素造成的疼痛。
「可是他一開始吃藥有效耶？」媽媽和魚老師提出了疑問。
「要是我，拿個隨便拿個安慰劑給他吃，也會有效。」P公不以為然。
「像這樣的小朋友，要是丟到非洲去，吃也吃不飽，還有獅子老虎，他就會自己好了，要是到非洲還痛到不能動，那就只能任獅子老虎宰割了，通常都是生活環境好的小朋友，才會有這樣的疾病，因為會有其他心理上的壓力存在。」P公這番話，是講給小哥聽，也是講給媽媽聽。
阿M第一次看到P公這麼嚴厲，上次類似有點嚴肅，似乎是在本組同學希望老師上課教學能夠先提供學生一些資料，而老師嚴厲的說明在醫院的學習，不是像在學校這樣嗷嗷待哺，而對於共同筆記文化，不怎麼贊同的時候。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P公的病人都是重症的的小朋友，所以遇到這種理論是沒有器官上疾病，說難聽一點就是生活太舒適造成的另類壓力疾病，只會讓照顧者辛苦，但在其他人面前時不太會發作心理上問題，P公用嚴肅法去治療他，要小孩子自己思考這件事。
這樣子對小朋友雖然有點狠，但也要看小朋友會不會想，畢竟心理上因素，不一定是小朋友自己清楚的，當小朋友自己也不知道癥結在哪裡時，他雖然知道這樣子讓爸爸媽媽辛苦很不好，但他卻不見得有辦法解開這個結而不繼續發作。
而P公今天這一番重話，多少會讓家長覺得，孩子是不是在裝病，當然心理上的因素不是孩子自己可以控制的，這跟裝病必須區分，雖然P公的目的確實要讓照顧者改變態度，不要讓孩子潛意識覺得可以繼續用這樣的發作，來換取照顧者的注意力和關心，但要是照顧者即使改變態度，孩子還是找不出癥結，無法痊癒，那麼親子關係是否會因此而緊張？孩子是否會產生更大的壓力而無法痊癒？真的不得而知。
阿M心裡其實是為P公捏了一把冷汗，畢竟醫療的診斷是不見得能百分之百確定，尤其是這種心理因素的，如果無法完全排除器官的問題，要是小哥真的是那萬中選一有器官上問題引起的症狀，沒能檢查出來，P公今日直接了當的態度和診斷，對家屬和小哥而言，是一種衝擊，而這個衝擊最後會不會反過來傷害到P公？這是一種風險。
或許精神科的醫師，會對P公的治療方式，抱持著不太贊同的態度，但阿M認為P公也是經過一番考慮，才採取這樣的方式，P公勉勵小T和阿M，多去找小哥聊聊，看能不能在魚老師手上，就找出癥結，治好小哥的病，不要讓他們母子繼續逛遍台灣各大醫院。感覺是個大工程，魚老師也只能笑笑的回答：她的專業是腎臟，如果小哥膀胱痛跟腎臟沒什麼關係的話，看來她也很難幫他治療，可能要轉診兒童精神科了吧！
小T和阿M相視苦笑，要當小哥的心靈好朋友嗎？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如果辦得到，那就真的是做到全人照顧了吧！阿M是蠻嚮往這樣的醫病關係，但事實上，在大醫院裡，這似乎真的是很難辦到的事，魚老師希望轉診的看法裡，可以看到專業分科後很大的限制性，醫生會醫身，卻不一定有把握醫心，但是，無論是心病或身病，在未來的醫學生涯裡，阿M覺得還是會不斷的遇到吧！
註一：妥瑞氏症：（Tourette syndrome）是一種以tic為主要症狀，發病於兒童的慢性神經精神異常（neuropsychiatric disorder）。會有不自主眨眼，扭動，清喉嚨，重複行為，發出吵雜音等等動作（Tic），症狀可以通常自己抑制修飾，但還是會忍不住而表現，異常的表現和動作等等，進而影響社交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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