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這本小說讓我極端的不舒服,嚴格來說他是一部讓人不悅卻又不能不看完的小說,也可以說是殘忍式的孩童成長作品,像是硬生生把化膿傷口劃開一般讓人難受,因為難受,所以不願意把傷口擱著,非要把手術完成不可。作者採用插敘的手法,將時空交織在一起,不停的挑戰讀者的好奇心,讓讀者憑著細微的線索去拼湊事實的真相,微物觀之,瑣碎卻令人動容,直到一口氣讀完,才有鬆口氣之感。
故事的雙胞胎主角,是最單純最天真卻也因此而殘忍的個體,透過他們澄澈的眼睛,我們看到了印度種姓制度下,階級分配的殘酷真相,在一個什麼都講求階級的社會,連愛都是需要被分配的東西,只有雙胞胎自己,因為是兩人一體,所以無法切割無法分配,而不用去面對這個殘忍的問題,但是,母親的愛就不是如此,當阿慕向瑞海兒說:當一個人傷害另一個人時,被傷害的人就會愛他少一些。這句可能是單純母親的氣憤之語,竟成了孩子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間接促成悲劇的發生。
整部作品,包含在一種佛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之下,所有的大人幾乎都不帶善意對待著彼此,帕帕奇嫉妒他的太太瑪瑪奇,那樣的惡與殘忍,化為他心中的蛾,一隻本來該由他命名,成為他畢生成就,卻不是的蛾,這隻蛾不只棲息在帕帕奇的心中,棲息在每一個惡的原罪之中。
瑪瑪奇熱愛她的兒子恰克,尤其當兒子阻止帕帕奇打她之後,那樣的愛變為更加濃烈的崇拜,一種母親的佔有欲,讓她近乎病態的去容忍兒子的一切無禮與荒唐,並想盡一切辦法為他辯護,當孫女蘇菲默爾死亡時,阿慕說:瑪瑪奇自己的悲傷讓她難過,但恰克的悲傷則將他擊垮了。
寶寶克加瑪則是一個近乎丑角的殘酷角色,她以一場得不到結果的瘋狂單戀,成為嫁不出去的女人,大概因為天生的執著與得不到所愛的悲劇,讓她成為一個煽風點火,熱愛看到別人陷入苦難的而興災樂禍的角色,她將自己的不幸怪罪於別人,然後以踐踏他人的不幸為樂,很不幸地,寶寶克加瑪,似乎是當今世上大多數人的縮影,熱愛八卦辛辣喜看他人失敗的當代人。
阿慕與恰克,同樣一對失婚的回家的兄妹,和艾斯沙與瑞海兒比起來,兄妹的感情實在是淡的可以,不一定從小就這樣,但社會對男人和女人失婚的看法差異太大,無論阿慕在醃菜場多麼努力,她終究是個失婚回家的女兒,是哥哥恰克「套在脖子上的石磨」,石磨是處死人時套在脖子上推入水中的邢具,將失婚的妹妹比喻為石磨,其實是相當殘酷而直接的輕視,但這是社會的現實,而阿慕從來不因為這樣的處境軟化,總是處處譏諷哥哥不切實際的王國大夢,這樣的相處模式,即使是再好的兄妹,都很難維持良好的感情。
阿慕的婚姻是一場災難,本來以為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有錢有社交圈,雖然會打老婆,這些都還可以容忍,至少她逃離了帕帕奇那嚴厲的家,帕帕奇也一樣,一喝酒就打老婆和女兒,直到丈夫竟然要她和上司睡覺,阿慕終於無法忍受這樣的婚姻。
恰克的婚姻則在愛情的假象中建立,瑪格麗特遇到狂野的恰克,在解放自己過去嚴肅的生活中,以為自己愛上了恰克,恰克則因為瑪格麗特的獨立自主而格外迷戀她,這樣的婚姻當然不能持久,很快便發現兩個人格格步入的個性,走向分離。
同樣是失婚的兩個人,恰克在家裡卻沒有受到任何責備,瑪瑪奇甚至付錢給女工照顧恰克性的需要,卻沒有人相信,阿慕的丈夫要求她陪英國人睡覺,他們不相信英國人會覬覦別人的太太,這樣詭異的殖民心態與不信任的結果,造就了阿慕卑微的地位。
失去爸爸的雙胞胎,本來想在恰克身上尋找父愛,蘇菲默爾愛繼父的事實,讓他們相信,他們應該也可以使恰克愛他們,但在一個視妹妹為石磨的男人眼裡,有什麼可能去愛妹妹的孩子?他只愛瑪格麗特和蘇菲默爾,一個不再屬於他的妻子和女兒,對於所有屬於他的母親妹妹家庭,他幾乎都於已輕視,只在自己的世界中做著浪漫的春秋大夢。
蘇菲默爾,代表一切美好的事物,從英國來,高佻白晰美麗,有著殖民思想裡一切值得崇拜的優勢,她是焦點,她是天使,她是大人心目中的寶貝,她知道這些,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大人的疼愛雖然必要,但遠不如孩子們間的聯盟來得實際,所以她要和表妹表弟打好關係,她甚至說服他們,離家出走一定要帶著她一起走,也因此釀成了她溺死的悲劇。
一切悲劇,起因於階級制度的蠻橫,阿慕和維魯沙的戀情,不能受到祝福,大戶人家的失婚女兒和奴隸偷情,在他們眼中,就是這麼不堪入目的事,瑪瑪奇可以忍受兒子和女工上床,卻不能忍受女兒和奴隸在一起,寶寶克加瑪,說穿了就是嫉妒阿慕獲得了愛情,那樣複雜的嫉妒和鄙視,讓她不但不阻止之後發怒的恰克和瑪瑪奇,還故意把事情越弄越糟。
諷刺的是,告知這件事的人是維魯沙的爸爸,奴隸之血滲到骨頭裡面的人,他為兒子這麼做感到羞恥,甚至要手刃孩子,這個事件的爆發,讓阿慕被關了起來,情緒崩潰的阿慕,憤怒的對兩個孩子喊:「你們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石磨,因為你們害我哪兒也不能去。」帕帕奇的蛾,停棲在每個人的身上,愛與負擔不能分割的特質變成殘酷的利刃,穿透孩子單純的心靈,孩子選擇最直接的方式,離開,如果阿慕愛我們,就會來找我們,如果不愛,那就不回去了。
孩子離開了,想要和雙胞胎聯盟的蘇菲默爾跟去了,也淹死了,維魯沙在發生事件後也無路可退,他們一同來到黑暗之心,傳說有鬼魂的老宅,象徵了一種逃離,逃離階級分配,逃離現實殘酷。
然而,殘酷依舊要發生,為了名譽,寶寶克加瑪誣告維魯沙強姦阿慕,並誘拐小孩,維魯沙被活活打死了,警察當然知道這是誣告,但是為了不要引起更大的社會暴動:階級肩部被允許的戀情,對上層社會是一種污衊,他們選擇殘忍,兩個小孩為了保護阿慕,在寶寶克加瑪的誘騙下,對將死的維魯沙進行指認,維魯沙看著他,不知道是藉著他知道阿慕應該沒事,或是本來就很喜愛這兩個雙胞胎,看他們沒事心生安慰,他笑一笑,便斷氣了。艾斯沙對瑞海兒說,沒錯,那不是維魯沙,那是他雙胞胎兄弟。
兩個人都知道那是謊言,他們學會了說謊。
雙胞胎和阿慕愛「死」了維魯沙,他們的愛害死了一個人,如果雙胞胎不要和維魯沙一起去黑暗之心,阿慕不承認強姦這件事,警察是不能殺維魯沙的,及使這樣可能會引起社會公憤,維魯沙很可能被私刑吊死,但是,絕不會有任何罪名,但他們顯然把蘇菲默爾的死和強姦罪一起加諸給維魯沙,可笑的是,蘇菲默爾的媽媽,至始至終,根本不知道有維魯沙這號人物,維魯沙也從來沒見過蘇菲默爾,這樣一個卑微的人,就這麼輕輕的被抹去存在的證據。
除了大家庭錯綜複雜的愛恨情仇外,小說裡對性的觀點,也是讓人不太能接受,卻又不能不接受的地方,艾斯沙幫電影院小販自慰的片段,造成小男孩心中強烈的陰影,那樣的陰影令他做噁,他甚至恐懼小販會來家裡找他,因為他知道他住哪裡,如果說瑞海兒心中的陰影,是以帕帕奇的蛾的表現,艾斯沙的陰影就是一邊喝著汽水與一邊幫小販自慰的手。
不意外的是,小說的結尾,艾斯沙和瑞海兒上了床,他們就像是同一個人被分割很久後,彼此找尋和探索,艾斯沙在瑞海兒的臉上看到了阿慕,也揭開了從一開始父母吵架時,阿慕把他推開:「你帶一個,我養不起兩個。」這句話下隱藏的恐慌,即使阿慕後來不承認發生過這樣的事,艾斯沙還是被送走了,送回父親的身邊,也從那時候開始,艾斯沙逐漸走向封閉,成為一個不說話的人。
大概是帶有阿慕那樣的瘋狂因子,或許該說整個大家族的人都很偏執和瘋狂,瑞海兒也不是一個平常的女孩,她的眼神總是飄向遠方,即使在做愛的時候,這樣的態度是一種經歷苦難後的輕蔑與淡然,但這不是一個丈夫可以忍受的眼神,她也失婚了。
維魯沙,書中真正受難最深的微物之神,他從印度最底層爬起,有最聰明的的頭腦,最精細的雙手,加入共產黨,投入勞資革命中,可惜共產黨並沒有真的接納他,甚至把他當作一個麻煩,因為他不是一般的勞方,而是比正常勞工還要低階的奴隸出身,正常勞工根本看不起他,對他也沒好感,甚至可以說是嫉妒他的才華,痛恨這樣一個奴隸出身的人可以獲得和他相同的待遇。
這是非常可笑的,一個以打敗階級為訴求的黨,本身根本就輕視比自己階級低的人,這根本不是打破階級,而是把上面的階級打敗,自己來當上面的階級,是利己主義,不是共產主義,皮萊同志就是這樣的典型,身為共產黨的召集代表,他一方面和恰克洽商,從恰克那裡賺錢,一方面又把恰克視為資方,只要模糊了恰克這個人,只提出資方這個方向,他就能問心無愧的帶領勞方革命,他只想要使自己更好,而從未真的是為社會共產有過任何想法,只是剛好共產主義符合讓他更好訴求罷了!
整部小說,透過階級文化,共產革命,性別婚姻,家人之間微妙存在的愛與殘忍,讓我看到一個錯綜複雜的網絡,這些網絡向是早就註定好非這麼安排不可的律法,只要違反這個律法,只有死路一條,維魯沙和阿慕,挑戰了他的極限,所以維魯沙死了,阿慕被逐出家門,因為這樣,雙胞胎被迫分開,瑞海兒和艾斯沙失去了阿慕的愛,成了徹徹底底的情感孤兒,寶寶克加瑪,將愛的執著轉移到物欲上,成了一個穿金戴玉的老太婆,一切,發生的這麼理所當然,這麼令人嘆息,卻又無從阻止,就如同小說裡所寫得:
「這件事開始於愛的律法被訂立之時, ——那種規定誰應該被愛,和如何被愛的律法。
那種規定人可以得到多少愛的律法。」
打從一開始,奴隸和失婚的女人,在印度就沒有權力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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