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覺自己漸漸愛上一類書,
那種研究或闡述一個地方的命名, 演變和歷史的書.
所謂「地方」,
別把規模以為得太大,
都只集中在一個墟市, 一條街道或一座建築物,
範圍就香港這片彈丸之地以內.
人,
對人, 物, 地都該有情,
而透過了解自己身處之地的由來, 演變和歷史,
加上實在的生活感受去建立對一個地方的感情,
才能更加具體更有厚度.
(至少,
我不相信是被扭曲的國民教育能做到的.)
在書店「打書釘」不夠,
有時忍不住手就買了一些回家,
去年聖誕就添了數本,
讀到關係自己正居住的地方,
尤其欣喜,
不得不分享一下.
董啟章〈無何有之地〉
摘自: 《地圖集》
如果我們翻開一本傳統的地圖學教科書,查閱關於讀圖(map reading)的部分,我們會讀到如下的解說:「跟據地形圖認識客觀地理環境,叫地形圖閱讀或地形圖判讀,簡稱讀圖。讀圖過程就是讀者通過識別地圖符號,在大腦中把接受的信息和認識領域中原有的空間圖像相互作用,轉換為對地理環境的認識。」
然而,對一個像我或你這樣的讀圖者來說,讀圖的終極目的已經不是對現實地理環境的認識,因為隨著整體人類文明對地理環境的認識的增加,地球表面上已經不再有什麼不被認識的地方,而偉大的航海世紀對處女地的發現的震撼和狂喜,已經是我們的世代所不能企求的幸福。我們的世代,是一個給各種認識擠迫得再沒有可能存在想像空間的世代。在可遇見的不久將來,世界上所有以科學方法繪製的地圖的總合,將會讓你認識到一切可能被認識的地理環境,但你將永遠也認識不到的,是桃花源的入口。
於是我們這些同時代的失落者,才無法不展開對無何有之地的追尋。可是我們對森林、山谷、荒野、孤島已經沒有什麼盼望;我們不再信任飛機、輪船、汽車,甚至是自己的雙腿,能把我們帶到什麼未為人知的地方。只有在地圖上,我們才能找到那從未被踏足也將永遠不會被踏足的土地。對一個富有冒險精神的讀圖者來說,閱圖就是他的航政海術。在雷電交加、浪高雨急、磁場異常、羅盤失控的暴風雨中,他夢想著萬里海底中的新天地。
正統地圖學家把這群人譏稱為烏托邦式讀圖者(utopian map readers),又稱為烏托邦式瘋狂讀者(utopian mad readers)。而身為一個地圖研究者,而同時躋身於此類讀圖者的行列,常常令我產生矛盾和複雜的情緒。研究學術研究能不能同時是主觀的、甚至是想像的投射或臆測?究竟存不存在一種個人化的學術,正如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Camera Lucida)裡所提出的,「烏托邦式」的「不可能的個體存有的科學」?
我一直在尋找無何有之地的入口,在那充滿著古老的魅力和智慧的故舊地圖之中。我以為,如果地圖之中能夠隱藏任何秘密,那必然跟所謂科學繪製的現代地圖無關,而必須向殘缺不全的故紙堆裡去挖掘了。在那常常被別人甚至是自己誤會為學術研究的地圖流浪中,我曾經停靠在不同的名字上面,就像船隻停靠於港口一樣。在地圖上面,名字往往比圖像更具指涉性。我們不能想像一幅沒有名字的地圖如何指涉一個實存的地方--名字是指涉的唯一保證。可是名字往往亦最具想像的模稜性,它比等高線或植披的繪畫更能把一幅又一幅視覺景象在你的眼前展開。於是,我終於明白到,入口並不在山林隱密之處,也不在荒漠縹緲之中,而在名字。
把我帶到無何有之地的名字,有兩個。一個是在十六世紀末郭棐《粵大記》〈廣東沿海圖〉中的「春花落」。此圖採用全景透視法繪畫,由陸向海,由北望南。在陸上「葵涌」和「淺灣」對開的海面,有一名為「春花落」的小島。我感覺到「春花落」作為一個小島的名字,本身已經是美不勝收的景致。春花凋落,大概就是遍地杜鵑紅的樣子吧!一個永遠春花落的地方,又會是怎樣一個地方呢?它是春天盛況的追憶,還是繁花凋零的感慨?它比桃花源少了熱鬧,多了淒清;少了期盼,多了哀悼。「春花落」是已經失落的桃花源,是唯美版的paradise lost。然而也不是沒有一絲愉悅和希望的。花落蒂熟,夏天會是結果的日子。如此春花落,本身就是一個不曾存在的地方。
第二個是Fanchin Chow。在一七六零至一七七零年由英國海軍測量員亞歷山大‧達爾林普爾所繪製的〈中國部分海岸及由Pedra Blanco至Mizen一瘉的鄰近島嶼海圖〉中,有一個名為Fanchin Chow的島嶼。在這海圖上,很多地方的地貌都模糊不清,大陸和島嶼的海岸線亦不完整,留有很多可供揣測的空白。而Fanchin Chow究竟是什麼地方?它的中文本名是什麼?還是它根本沒有中文本名?它可以譯作「泛淺舟」嗎?「泛淺舟」不就是一個很桃花源式的動作嗎?乘坐「泛淺舟」這個名字,我彷彿駛進了幽秘溪水的盡頭,到達了隔絕人世的無何有之地。
之為無何有,皆因無何有。所有的,也不過是地圖上的名字。
後來有學者考證,「春花落」乃後之「青衣」,而Fanchin Chow則是香港島。然而於我這樣的一個讀圖者來說,這些都無關宏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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