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屬於自己的小天地,二話不說,心悅首先扔掉整天無法卸下的行裝;第二,甩掉腳上刑具似的一雙高跟鞋;第三,癱軟在旋轉電腦椅上冥想自己切斷電源。
擺脫一日的奔波,心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不怎樣暢快。
心悅深知塞住胸口的是甚麼,她使盡全身力氣挪動身體,彎低腰從書架最底層掏出厚重的相簿。
那是心悅甚少回顧的一部相簿,縱使看,頂多只翻翻前面數頁;後面的,也許是不敢翻,畢竟,相簿書脊上矇的一層薄塵及逐漸泛黃的照片,無礙她清晰地憶起兒時無知的誓言、過錯,甚至一生的遺憾。
不知怎地,一場勞人筋骨的畢業典禮過後,煉出一股莫明的勇氣,教心悅徐徐的把相簿翻到底……
‧2‧
一幀在舊屋拍的照片,小心悅猶可坐在太婆的大腿上。太婆矮小纖瘦,但一頭齊耳貼服的短髮顯得她堅強精幹,才剛漸長出幾絲白髮,從照片根本看不出已年逾古稀。
那年,心悅入讀小一,考進區內數一數二的名校,全家上下皆大歡喜,心悅除外。
人,自出娘胎便展開永無止境的競賽和追逐,學業、能力、工作、薪水……心悅雖然未有覺悟,但已深刻體會過讀書、拼名次附帶的苦頭,包括「無家可歸」。
中學以前,心悅一直跟太婆外婆同住;準確而言,是跟全職持家的太婆相依為命。沒錯,外婆家住「校網」較優良的區分,考進好學校的成功率較高,這可並非事實的全部。組織小家庭沒幾年,心悅父母均在外工作,努力掙錢,租個單位在上班地點附近,「家」近乎只是個住宿的地方而已,莫說要帶小孩;而中年的外婆,長女雖已出閣搬離,剩下一家五口的經濟開銷仍得靠外婆吃力維持,正職外還有幾份兼差,只怪跟了個拋妻棄兒的負心漢……
香港經濟起飛的年代,這樣的家庭舉目皆是,算不上特別複雜,只是心悅未能理解:
「為甚麼我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樣跟爸媽住?」
「是我不乖、成績不夠好所以爸媽不讓我回家嗎?」
小孩的擔憂單純直接,又未懂得設身處地體恤太婆的含辛茹苦,有時,遭遺棄的感覺自然的放大過頭,嚎哭撒野吵嚷要回家的舉動常有。
始料不及的是,太婆對心悅的眼淚並無半點心軟,而且回應得比眼前現實更嚴苛:
「讀好小學中學還不夠,要唸大學才管用呀!書讀多點,將來找份優差,爸媽用不著工作便有時間陪你。」
太婆目不識丁,卻是個思想新潮、甚具遠見的老人家,認同「知識就是力量」這道理,女兒在外謀生時,孫兒的學業已是由她打點,到了曾孫女適學年齡的候時,實際上幫不了忙,依然非常著緊。
面對太婆的道理凜然,心悅只能似懂非懂地瞪著小眼睛,任由太婆行雲流水似地說下去:
「好好工作賺大錢,養家養自己都不用靠人!」
太婆三十歲不到就沒了丈夫,帶著兒女離鄉背井逃難到香港,又眼見女兒遭拋棄的苦況,婚姻帶給她的苦痛歷練令她說話帶刺。
弦外之音心悅沒法聽懂,小眼睛突然閃爍,顯然是為了別的,眉梢也翹起來地問太婆:
「賺了大錢想做甚麼也可以?」
太婆早看穿那睜著溜溜眼珠子的小人兒,腦袋裡必定在想些有的沒的,便沒好氣地「是是是」的敷衍著。
心悅則毫不懷疑信以為真,一把挽住太婆瘦削的手臂,雀躍地說:
「賺了錢帶太婆環遊世界!」
「亂噏無謂!」
太婆動用家鄉話回應,心悅反而聽得最明白,兩曾祖孫開懷笑起來。沒人發覺,太婆眼角比木紋更深的縐紋裡,藏住丁點複雜的喜悅。
‧3‧
照片中,客廳佈置著春聯年花,一片過年的景象,不過,照片是為了心悅慶生而拍的,而且從來勾不起半點喜氣的回憶……
心悅是正月出生的,過年不久便到她的生日,拜年討紅包接著慶生,每年,心悅總帶著興奮的期待,迎接一連串歡樂的日子。可是,當她所屬生肖剛走了一個循環那年,她發現,生日其實可以不快樂。
農曆年假前是學校派發成績表的重要日子,也是心悅首次刷新名次丟出十名外記錄的日子。正值升中試、學能測驗進行得如火如荼的重要關頭,心悅如斯表現,肯定激起雙親震怒;但,爸媽的刑罰未卜,太婆的說教先行。
太婆十年如一日在邨口等待校車送心悅回來,學校裡的大小事,必經太婆的咄咄「審」問,何況派發成績表這一等大事?
甫知道了心悅糟糕的成績,太婆的責備和嘮叨一直沒停下來,十足季節更替時那場延綿的豪雨一樣,教心悅狗血淋頭。
在太婆一手營造的恐怖氛圍下,心悅更不能自拔地墮進爸媽發怒的想像裡,對太婆的絮絮唸,壓根兒不想聽進去,也覺如蚊蠅在頭頂盤繞不散的厭煩。
有意的加快腳步,是逃避。心悅自顧自地略過路邊的郵筒,不顧一切地衝過小馬路,漠不經心地穿過街坊聚集的榕樹頭,回到家樓下的升降機大堂,任憑太婆耋老之態的身影淹沒在人海之中。
心悅在大堂等著,她丟下了明知會遠遠落後的太婆,全心想爭取多一刻自己靜下來的時間而已……多久了,太婆怎麼還不回來……等著等著,怎麼還不回來……等得久了才醒覺需要回頭找太婆。
因為放學時段的人潮洶湧,歸心似箭的小孩飛奔亂竄,與人群協調不上的太婆一腳沒站穩,在停車場口的小馬路邊跌了一跤。街坊見狀,立即把她扶到榕樹下的石櫈休息。
心悅發急著找到了太婆及得悉意外後,竟一頭栽在太婆懷裡,淚珠兒就滾滾的墜個沒了。大概,是恐懼誘發出最本能的反應:那是一絲絲驚覺會失去太婆的恐懼。意外以前,心悅從未想過,太婆已是個年將八十而極需要照顧的老人家了。
頃刻間,成績下滑的憂慮,大底已嚇得忘清光了,只想盡力氣地讓恐懼流成眼淚;老人家或許也沒察覺到,小腦袋瓜稍稍開竅的震撼,不斷用骨瘦嶙峋的手撫著小人兒因啜泣而抽搐的背……
過後,因為心悅的成績或太婆跌倒受傷而弄得家裡翻天覆地的回憶,漸隨時日點滴流失,然而,每當心悅看到照片中穿著簇新棉襖的太婆,右邊袖口礙眼地露出包紮手腕的繃帶,仍會燙著她的眼,揪住她的心。
‧4‧
看護們一同振臂,合力將老人家從病床移放到輪椅上,然後保險地加上安全措施。
老人家似乎不知就裡,眼見自己要被帶子綁起來,作勢兇巴巴地扯高嗓門就罵,儘管聲音已經嘶啞無力。
看護耐心地以哄小孩的口吻向老人家解釋,坐車要繫安全帶,老人家才一臉狐疑地安靜下來,讓看護推她到窗邊有陽光的位置,曬曬太陽,看看電視。
老病吞食著生命和軀殼,老人家萎縮的肌肉像薄紙般貼在骨頭上,活動能力喪失,意識微弱,讓她坐到哪裡身子就嵌進那裡,彷彿快將承受不起餘下半點殘存的生命。這種病況,家人無能為力,唯有尋求療養院的專業協助。
老人家都安頓好了,看護們互傳一下眼色才悄悄離開病房。其中二人退到緊鄰的衣物房,邊工作邊閒聊。資歷較淺的忽然感喟說:
「老了還好,若得了這個病,真苦。」
另一個年紀較大的嘆了口氣回答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醫學未夠進步。幸好她親人多,每日不同人來看。」
「是唷,不枉她日日夜夜唸著兒呀孫女的。」
「你不知道?那不是她孫女呀。」老資歷的一副準備說故事的樣子。
「不是嗎?」工作太沉悶死板,從中渴望新發現實屬正常。
「她四代同堂的事都在病房傳開了,你不知道?」一臉消息靈通的得意,是老看護在炫耀。
「就是說,那是她的曾孫女了?厲害耶──」
噓──光是呆滯的電視機獨自維持原來的喋喋不休,病房一下子剩下一片突兀的靜默。
女孩來探望老人家了,帶著茶餐廳買的「咖啡走」,和邨口老茶樓的枝竹牛肉,拉了把椅子到輪椅旁邊,服侍著老人喝茶吃點心。
「聽說忙著公開試,仍一星期來個兩、三遍。」確定形勢許可,看護們在遠處繼續先前的話題。
「很費心思呢,每次新花款。應該都是太婆愛吃的吧,吃得嘴角都甜笑!」
「愛吃不愛吃不曉得,人都不認得了……」
趁老人家愜意地喫著咖啡,女孩從筆記本裡取出一張照片──是好幾年前拍的,女孩還未長成今天的亭亭玉立──指著相中的小女孩告訴老人家,她的曾孫女要考大學了。
老人家笑得眼睛咪成線,回答著「來日方長」之類的客氣話,話中用「那小妞」稱呼自己的曾孫女。
臉上努力強笑,並未能夠掩飾女孩由衷的失落。
老資歷的眉頭都禁不住一縐,對女孩投以憐憫的目光,記起二人之間的一席話:
「我說,太婆都不認得人了,她不用這麼常來,你猜她怎樣回答?」
「怎樣回答?」
「她就一句『但我認得她呀』,依舊有空就來,聽得人心好酸。」
「就是。」
看護們熱烈地分享了一段感人的八掛後,心滿意足的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
是時候上補習班,女孩收拾杯盤,動身離開。臨離開前,把兩包薑糖交給負責的看護,一包帶給老人家,囑咐不要讓她吃太多,另一包大方的請看護們分著吃。
踏出病房時,女孩手裡緊緊捏著那幀舊照片。
‧5‧
相簿被心悅翻得八八九九了,當中卻不包含任何心悅入讀大學後的片段。無他,太婆的確在那之前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留下的人依然在途上,依然得好好走下去,就像心悅,最終走到大學畢業這一步,和將要踏上前面更長的路。
想著想著,人未定神,母親奪門而進,手捧大瓶插好的鮮花,抱怨著折騰過一日的花束無謂帶回家,省得大費周張把它養起來。
看了看鮮花,再瞄了相簿一眼,彈指間,心悅似乎想通了甚麼。
死亡,終結的只是生命,並不是關係,更不是愛。太婆一雙剛毅溫暖的目光,應該在宇宙的某個角落守望著;心悅生活的一切仍可跟太婆分享,不過換個方式而已。
心悅一手接過母親手上的花瓶,一手輕輕的合上相簿,豁然開朗地告訴母親第二早將帶同鮮花掃墓的決定。
鼻子湊近去埋在花葉中,一個深深的呼吸,心悅感受到畢業的快樂。
ps. http://lit.ctl.cityu.edu.hk/
老師口中所謂的「學系文物」,
於一聚師生與校友大力推動底下促成,
將成為每年的定期出版,
(聞說第一書要到一零年才正式發行... ...)
集徵文比賽與自由創作發表於一身,
為本系學生立下文化傳統.
在我畢業這年別具意義,
這篇更沒有不投稿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