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信，
第一次聽到你的歌聲，是在你家里。那晚，我特地把鑰匙送回去給你。門鈴還沒來得及按，就聽到從里頭傳出來一陣陣響亮的音樂。我起先真的分不出那是歌者的聲音還是你的，直到你把屋門打開，我看着你，眼里布滿紅絲，頂着愁云密布的一張臉，似乎有哭過的跡象，我才確定，那些動人卻哀怨的歌聲，原來是發自你內心深處的聲音。我還嗅到一股濃濃的酒味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看來你今晚是打算借酒消愁了。
你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的樣子看起來很累。」我不敢當面揭穿你。
「對啊，今晚客人很多，所以比較忙。」你說，帶着濃濃的鼻音。
「你還在兼職嗎？不怕影響學業？」看來你還真的不是簡單的缺錢用。
「不會。反正放學了也沒事情做。」你大概是害怕一個人在家胡思亂想吧？
「鑰匙還你。」我說。
「那些窗簾和沙發很漂亮。謝謝你。」你微笑着道謝，我看出你今晚心情很不好，那是強顏歡笑。
「那單人床呢？」
「也很好。我換了新的床單，昨晚睡得很安穩。」
「不過我還是覺得似乎缺少了一樣東西。」我說。
「什麼東西？」
「抱枕。」是的，如果你在深夜里忽然覺得孤單時，最起碼還有抱枕可以讓你擁抱取暖。
「哦哦！」
「這樣好了，我送你抱枕，當是我們店對新顧客的優惠，不過要等到有碎布時才可以做。」我說。
「謝謝你。」你客氣地道謝。
「原來已經十二點了。」我看看手表，才知道快深夜了。外頭忽然雷電閃閃，一顆顆如珍珠般的雨水說下就下，毫不留情。
「下雨了。看來這場雨會下很久。」你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像在預測着天氣。
「對啊，忽然下那么大的雨，若趕回家也要變落湯雞了。」我當然希望你會開口留我下來。
「那今晚就別走吧！在這里過夜。」還好你終于答應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反正我明天沒上班。」我說，今晚來本來就是一心想留下來陪陪你。
空氣中不斷回蕩着一首歌。
「那是什麼歌？」我問。
「忘不了你。」你說，是嗎？我多么希望你口中的“你”是指我。
隱約間，我聽到你輕輕地哼唱着歌，跟着旋律，歌詞從你口中化成音符，再演變成一首哀傷的歌聲。那是怎樣美妙的聲音。我無法想象，那宛若天籟般的聲音竟是從我一直認識的你口中傳出。只見你雙手握著麥克風，吟唱出來的音符，在空氣中翩翩起舞。柔和的燈光如流水般，輪流洗滌你的身 體。你眼睛微閉，眉頭稍稍蹙起。這原本是一首撕心裂肺的歌，但是你卻用一種溫柔的態度淡淡唱著，反而展現出另一番不一樣的天地。整個氣氛似乎也被你所感染了，尖銳 的音樂漸漸化爲汩汩流水，承載著你的情感，緩緩駛向遠方。
「忘不了你」
放着愛情在你手里燒成灰燼，我卻不愿死心想要追尋一點一滴，就像是一場老電影
以為不停反復回憶就能挽救支離破碎的過去。我承認我根本忘不了你，因為你早已走入我生命
所有關于你的記憶，過了一世紀還是那么清晰，我忘記自己也忘不了你，你早已離去我還停在這里
紀念我們的愛情。放着思念燒在心里灼傷自己，愛流進了血液更難分離，多不愿意看着你冷漠的離去
只能假裝自己可以失去你還好好的活下去，眼看愛情已成過去我是輸得如此徹底，失去你還忘不了你
你就這樣深深刻在我心里，我怎麼能忘得了你？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于看到，你哭了。
「皓信，你還好吧？」你背對着我，我看到你的肩膀因哭泣而微微顫抖着。
「....」你哭得很厲害，把整張臉埋在臂彎里，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我伸手來回撫着你柔順的頭發，直到你的哭泣逐漸恢復平靜。你抬起頭，眼睫毛沾着淚珠，星星似地一眨，晶瑩的眼淚便斷了線地落了下來。我遞給你一張面紙，再把音樂關小，發現液晶體熒幕上顯示着Repeat，原來你一直都不斷重復着唱着這一首歌。
我不敢再多問，雖然心里很為你感到苦澀，能做的就只是為你打開一扇窗，讓風進來。我看到你緊閉雙眼，似乎是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你攙扶起來，然后把你扛進房間，再讓你平躺在單人床上。當我正打算步出你房間時，你忽然叫住了我：「如果方便的話，可不可以陪我聊聊天？」
當然，說什麼我都是沒辦法拒絕一個需要呵護的孩子，而且這個孩子是你。你起身，搖搖晃晃的站着。
「你想干嗎？」我問。
「幫我開開那CD。」我幫你打開CD音響，是喬治溫頓的《DECEMBER》。
「我和你擠一張床，會不會嫌太窄了？」我爬上你的床，問。
「沒關系。」你說，側身就倒睡在我身旁，然后娓娓地說起悲傷的故事。說着說着，因為床真的太窄了，你索性把頭枕在我的肚子上，你身上的酒味也伏貼地枕在我的肚子上，你把腳抬高，依靠着墻壁。
你說着那個讓你傷心的女孩，可是我當時真的不知道她就是思恩，你沒勇氣再說她的名字，我也沒敢問，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愿知道，她能令你如此深深地愛着，是何等的幸福，我實在很妒嫉這個女生。
喬治溫頓的琴音煽情地襯墊成背景音樂。
我靜靜地聆聽着你訴說的故事，聽你們是如何認識，相戀。那年秋天，桂花的香氣剛在空氣中氤氳地彌漫開，你在你家庭院裏的桂花樹下，第一次見到了思恩。
當年的思恩綁著兩條粗大的麻花辮，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紗裙，活像童話裏走出來的小公主。她害羞地躲在媽媽的身後，水靈靈的大眼睛卻又好奇地探出來，打量著這個全新的環境。你們兩家人的交情本來就很好，你們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你一直都很喜歡她，你們當年更是雙方家人共認的天生一對，將來的結合總被視為理所當然的。
可惜好景不長，沒想到思恩的父親竟然是一個認錢不認人的無情家伙。他與你父親本是關系良好的合伙人，卻因為利害關系而出賣了你的家族利益，終連累你父親欠債累累，被迫宣布破產，你父親承受不住打擊，一時激動而中風倒地，因此終身癱瘓，需要你母親勞累的照顧。從此，你們兩家人的關系陷入僵局，你再也沒辦法與思恩一起了。
你從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富裕少爺，淪落到要到民歌餐廳駐唱賺取外快的窮小子。你瞞着家人，偷偷與思恩再聯絡上。思恩總在周六下午，和一群同學，穿着制服，來聽你唱歌。後來，她變成自己一個人來了，而你，總是含情脈脈地對着她唱着情歌。把那些最不敢說出口的話，全部都用歌唱出來。有時候因為燈光太暗，看不見她來了沒有，但是只要收到點歌單上寫着：「唱一首你最愛的情歌。」你就知道她來了。
當年，她高三畢業，考完了聯考。你特地帶她來馬來西亞玩了一趟，你們瞞着雙方家長，就這樣離家出走了起來。你們玩得好瘋好瘋，身上的錢幾乎都要花光了。夏天的夜空中，星星不要命地亮着，像是隨時要墮落似的，你們躺在大草場上看了一整夜，你記得那里種了好多迷迭香，芬芳的氣味似乎在祝福着你們要一起走到天長地久。那一晚，你吻了她。九月，她回香港念大學。你考到獎學金，可以來大馬完成大學學位。因此，你們要分開了。
「我會一直愛你。」臨走前，你是這樣對她承諾的。為了可以常常相見，你辦了緩證，發奮念書考上二技夜間部，還拚命地兼職，存錢，一有空又偷偷地溜回香港見她，一年下來并不覺得累。
但是，她卻開始退縮了。她說她父親已經發現了他們的交往，她沒辦法違抗父親的命令，她沒你那么勇敢，說穿了，是她對你的愛沒你對她的愛來得深，她不想為了你而放棄當千金小姐的地位。而你卻為了她幾乎要與父母親鬧翻了，你被家人責備不肖，你帶着一身的罪孽去找她，她卻告訴你說相隔兩地的愛情，沒有希望這樣的話。
你們分手的那天，天也像今晚般下着淅淅瀝瀝的雨。你們就相約在那家意大利餐館見面，當她提出分手時，你無法置信，你茫然失措，你不斷追問，經過一番折騰，才頹然發現，原來她早已有別的男友了，所謂近水樓臺，她動了心。這些年的感情都是假的嗎？如果是假的，為何當初還要相愛？如果是真的，為什麼要分開？不管家人會做如何打擊，只要他們一起面對，決不會有問題的。只可惜，思恩似乎無法承受那種壓力。你也不想再勉強她。你不想要一段茍且求全的愛情。
你對她說，如果有一天，她想起了你，想見你，就來這里等你，你會永遠等她。當你說出你會永遠等她的時候，你可知道當時的我心里有多難過？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我掩飾着悲傷，若無其事地問你。
「五年了。」
「但是從前的意大利餐館已經不在了，她還會回來嗎？」
「只要這個地方仍然存在，她會回來的。」
「皓信，你好傻。」
「對啊，我是好傻，我竟然會天真的相信，只要我們真心相愛，就一定能克服一切。」
「你別忘了，愛可以克服一切的前提是：你們真的相愛。」我說：「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一個人的力量太單薄了。」
我知道，這種回答很無情，但是單有一方面的執着而認真地付出感情，是無法點燃愛情的，也無法照亮自己。與其讓你繼續在迷霧中徘徊，不如趁早認清事實，一段變質的愛情，不但不會有美好的劇情發展，相反的，只會換來空白的等待。其實，真實的生活是沒有太多溫柔的童話的，而我們，都必須從微笑中接受所有的錯誤，再用心里的傷口去搜集成長的證明。
「可是，我還很愛她，到現在還是。」你說。
「如果她一輩子都不回來了，你還會繼續等她嗎？這樣等待着一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你不認為很渺茫嗎？」
你沉默不語。
「這樣吧！」我看到你桌面上放着一包竹簽，我把其中一支給折斷，跟其他竹簽放在一起。
「你在這里抽出一支，抽中最短的一支的話，她就會回來了。」我數數手上的竹簽，大概有六十五支。
「來，抽一支，就賭賭你的運氣。」
你隨手抽了一支，竟然是我折斷的那一支，怎么可能？你好像也開始相信了這個毫無根據的游戲。
「恭喜你。」我苦澀的笑着。
六十五分之一的機會，都給你遇上了。我看着你，越是看你，心里越難過，你那個朝思暮想的她，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女子？可惜，我還是不敢追問下去，想想愛得如此卑微的自己，眼睛不禁濕潤了起來。
「你沒事吧？」你察覺我哭了。
「我很感動。」我真不爭氣，竟然讓你看到我哭了。
CD走到了盡頭，鋼琴聲也停止了。我躺在你的故事里，不知不覺中，就這樣一起沉默地睡着了。
立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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