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軍:
不是因為「『以軍砲擊伯利恆聖嬰教堂』赫然驚見自己的名字以頭條新聞出現在國際版、『ㄐㄩㄣ ㄐㄩㄣ,不要玩雞雞』租賃隔牆房東媳婦的斥喝」的駱式幽默讓我對你的作品感到興趣,是你的「城市入族式」以及裡頭那些流質的場景,貼近得膝蓋可以碰撞皮膚可以感到衣衫布料拂過的各式的春夢怪夢噩夢客途之夢,曳引著我找到自己在這座城市中幽晦不明的存在的可能。
那是在某大學咖啡廳裡的午后,書架上堆了幾本過期的八卦週刊,我看完竹美涼子的性事訪談後換了一本隨意翻閱,發現你的專欄,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文章。我聽過你的大名──什麼什麼文學獎的得主,然後腦袋閃現出某幾位極力推崇你作品知名作家的名字;印象所及,你是五字頭新興重量級的作家。你的文章竟會在這裡出現讓我懷疑有什麼樣的讀者會讀它,而我畢竟就是這樣怪異交集的其中一位。在大學的咖啡廳,你講的是和長輩在pub裡的事(後來在某青年作家的紀念座談會上,有些與會的長輩作家懊悔地討論否也該帶他去pub見識把妹);另一篇是你在午后咖啡廳露天座位燠熱陽光下描摹那城市一角黏膩的水溝蓋板以及它。在大園空難機場跑道旁奇跡咖啡廳的雜誌上,談到課堂上老師要你們練習描繪機場跑道的場景(俯瞰式空曠的機場跑道,一群野狗散置圈圍著一輛破車和那之上的裸露死亡女體)。在我們家附近的三明治早餐店,你寫的是雷神。在德行東路的星巴克寫的是大葉高島屋《不可能的任務》式的空中垂降。……不曉得這一切的處所和在那所閱讀你不同的文章是否有著某些突梯古怪的隱喻關係,無論如何,在每一處有該週刊的場所,我會制約式地翻讀你的文章。
事實上我並不太清楚「城市入族式」是什麼,如今我再翻開你對其景象描摹式的解釋──夜間的急診室最容易讓人興起「我終究把自己交給這座睹爛城市了」那樣委屈想哭的情感。這句的前後還有幾幕重要的畫面:鼎泰豐騎樓下人擠人的排隊隊伍、在麥當勞捷運廁所排泄、清晨愛國東路口燒餅油條店、整批人被條子臨檢時帶走的地下室搖頭pub、夜間無人的自動提款機小間。這些城市裡的場景你的詮釋是如許的煽情。好像被那群人渣朋友偷偷報名陷害參加來電50非常男女我愛紅娘事到臨頭被推進踹入攝影棚,我們都被無意識的、不毛的、「賭爛的」、多餘的一如大賣場廣告DM信用卡郵購目錄揉捏在一起的情感「推進踹入」這城市中,在不同時間被安置在各種角落排甜甜圈、辦現金卡、抽菸把馬搖頭、喝續杯咖啡邊聽音樂聞著時不時ㄘㄘ噴出的檸檬水性芳香劑排泄等等這些鎮日進行中的城市入族儀式;我似乎可以知道那是什麼,它令我覺察我們日常的日常是如許的精采平凡得令人有想哭的情感。你的那些文章後來集結為一本以專欄名稱為題的書──《我們》。一如小學一年級兒子寫生詞佳句閱讀心得那樣,我在這本書的旁邊放一本小冊子抄錄《我們》(我們)身歷的場景與感受的片段,那是「詩與真實」的:
柏油熱浪的凹凸空氣。濛洪遠古。扭曲科幻的成人生活。水泥堊土牆壁斑駁。拘緊又放浪地扭動。銜著嘴唇咂吮著。迷糊餳澀。她們蹬著高跟鞋的腿肚,微抬搓蹭著另一邊絲襪腿側,下意識地閃躲那火燄翻起的灰黑。我們在同一時刻同一空間裡細細地共用著這種身體私密的運動,多像燈暗後啜泣著讓人溫柔撫弄翻動你被動的身體。……
我不是你也不像你況且我也不是胖子(甚至不到55公斤),你蝸居十多年的陽明山我一夜未曾度過,但我和你共用著生活中那美好而憂傷的感受,那本該是幽微澹闇而私密的,你確把它像淬取稻草湯汁標本裡的細微草履蟲那樣用文字滴溜溜地畫了出來。生活上周邊的人被寫進你的小說,「那些身世曾被我竊取扭曲至小說中而耿耿於懷的親族……」讓我想起《少年維特的煩惱》那些被歌德在小說中提到的人物(尤其是克斯特納),憤恨於他們的隱私受到侵犯以及因美學上的需要更動小說人物特性的不實報導。我不曉得你是如何向那些耿耿於懷的親族朋友們解釋,而一封歌德致他親族朋友的信是這樣寫的:「……親愛的朋友,當怒火在你們的心頭升起時,想一想,哦,只消想一想你們的老朋友歌德,他永遠、永遠,是你們的。」(侯浚吉〈歌德與《少年維特的煩惱》)而從《我們》當中,我想你應已將文藝寫作當做生活直觀和自白的一種習慣,一如歌德在《詩與真實》中所說的:「任何令我快樂或痛苦的事,乃至所從事的工作,我都渴望將其轉變成文字意義、化為圖象、化為詩,藉此對自己作個了結,不只寫了報導外在事物及對它的瞭解,也為了求得內心的安寧。」而拙於寫作的「我們」,從你粹取自真實生活詩一般的作品中,在躁鬱的城市生活裡,得到了內心的安寧 (一如您在〈別人的房間〉物傷其類地抄寫那一張奇怪的尋失物啟事) 。
/在吉野家弄丟深藍色大背包的睡人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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