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律子
我喜歡紅色蘋果,從小到大一直都喜歡。
五月的天氣很美,今天也是爽朗的小晴天,不燠熱也不寒冷。正對公寓窗前的小公園裡有零星的人影,非假日早晨難得的悠閒時光從街道滲進紗窗。我喜歡這樣寧靜的日子,讓人感到格外安適。屋裡屋外,都飄著溫暖而寧靜的空氣,尤其是在我和崇史共有的公寓裡,光是注視著我和崇史的一切,就很滿足。
七點送崇史出門上班之後,我坐在原木桌邊,雙手圍著紅茶杯子,一個人胡思亂想。
五年的婚姻生活,還像新婚一樣甜蜜。
昨晚崇史回家時買的紅蘋果放在桌上的竹籃裡,美麗的沉紅色,我移不開目光。每次都像要被吸進那漩渦般的紅一樣。杯中的茶水也是類似的紅褐色,用潔淨的白色茶杯裝著,遠不如紅色的外皮來得誘人。
泡紅茶的茶具組是父親從英國帶回來送給我和崇史的結婚禮物,昂貴的茶葉也是。白色的骨瓷燒出優雅的手工線條,杯身印著一朵朵酒紅的大馬士革玫瑰,奔放而刺眼地盛開著。也許是紅蘋果的緣故,父親誤以為我很喜歡紅色,每回他來探望我們,總是帶著紅色的禮物。這大概是獨居的老人聊以思念已嫁做人婦的女兒的方法吧。
儘管我不討厭紅色,但還不到喜歡的程度。對紅色的熱情,也僅止於對紅蘋果的熱愛而已。我喜歡的,只有紅色的蘋果外皮。那深沉的、不晦暗的、別有意喻的鮮明紅色。
父親的好意,刻意地、隨性地堆放在家裡各個角落,早已無處消受。然而我和崇史都不曾向他抱怨什麼。面對已經失去妻子又少了女兒在身邊陪伴的父親,面對笑臉盈盈地說著「我想妳應該會喜歡」的父親,我無法拒絕。崇史似乎明白我的心情,所以總是笑著招呼岳父,什麼也沒說。
崇史是這樣的體貼入微。
他是個非常溫柔的男人,總是成熟地包容小他四歲的我的想法。用令我措手不及的體貼深愛著我。
輕啜一口紅茶,淺嘗和心情不成正比的香醇。
我比誰都清楚。過去在我倆身後,一片片剝落;不能連接現在,更無法伸向未來。我們的愛仍在五年前停滯不動。時光的推移之中,未曾前進,亦未曾改變。
我們深愛著對方。儘管幸福,卻是如此不足。
然而我們都說不出究竟少了什麼東西。沒有辦法具體地傳遞心中的渴求。
崇史很完美。無論在個性、品格、事業、家庭,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和崇史是在他學生時代打工的店裡認識的。那時他只是個剛滿二十歲的社會新鮮人。即使沒見過幾次面卻總是用難以讓人討厭的聲音親暱地呼喚我的名字的崇史,寬闊的肩膀給人恰如其分的安全感。幾乎是在第一眼見到他的同時,我愛上了這副可依靠的肩膀,也愛上了擁有它的主人。
一見鍾情。大概吧。
順理成章地約了幾次會,很快就在一起了。交往後的初春,他對我說:「要不要搬來和我一起住?」用溫和、懇切的聲音做出請求,像是早就知道我抵抗不了似的。如此聰明的崇史,教人捨不得對他發脾氣。我只得在心裡大聲抗議:「太狡猾了!」然後搬去同他住下。
二十六歲的崇史,從打工族晉升為普通上班族的崇史,全身上下正是活力旺盛時期的崇史,是我深愛的男人。而且一輩子都不會改變。
天空飄著幾抹浮雲,陽光斜灑進客廳,空氣變得懶散,有寧靜的殘跡。
我喜歡的紅蘋果,靜靜地坐落在桌角。米色的牆面是它的背景,強烈的對比閃進我腦中,漾出奇妙的疊影。
我想起崇史也很喜歡蘋果,卻沒有特別中意哪一種。基本上他這個人沒有什麼分明的好惡,也不會特別討厭什麼東西。我很愛他這點。
──爲什麼喜歡紅蘋果?
崇史第一次這麼問時,是仲夏,星期假日午後一個悶熱的下雨天。那時我們尚未結婚。剛從運動公園慢跑回來的崇史,身上有夏雨的味道,和平時斯文的形象不同,有種狂野的感覺。
從浴室踏出來時,他聽我說了紅蘋果的事,神情認真地問了我。
──爲什麼喜歡紅蘋果?
──因為很漂亮啊!
我一派天真地回答,心想絕不能讓崇史知道我真正的想法。
並不是害怕什麼,只是單純地不想讓他知道。
──漂亮?
──是啊!紅色的大蘋果,比起小小的、像是發育不良的青蘋果,看起來要漂亮多了不是嗎?
──唔,說得也是。
──而且還很飽滿呢!
我用孩子氣的語調對崇史說著,想要掩飾什麼的態度再明顯不過,他卻什麼也沒發現似地輕吻了我的前額,然後換上居家服。
像著魔般對紅蘋果產生迷戀,並非因為很漂亮這種膚淺的理由。
我喜歡紅蘋果,只是單純地被它不誠實的紅色外皮所蠱惑罷了。像童話裡的公主一樣被那詭譎的紅衣迷住,中了壞皇后的陷阱;伊甸園裡的夏娃若不是為這邪肆的紅果懾了魂,又怎會輕易受到蛇的撩撥,採下上帝的禁果?
紅蘋果真正吸引我的,不是大而飽滿的果實,不是熟而甜透的氣味,而是那介於血紅與酒紅之間的外皮所給人的隱性暗喻。
或許我從以前就知道,那美麗又充滿罪惡的色彩,我打從骨子裡無法抗拒。
我不想傷害崇史。如果他受傷的話,感到最痛苦的人一定是我。不是別人,也不是崇史自己。而是我。
我不能沒有崇史。十七歲的我曾經這麼想過。那堅定而執著的念頭,浮現在二十二歲的我心裡,就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小石子,激起陣陣漣漪。
紅茶的蒸氣在眼前裊裊上升。我的思緒拉不回來。
有些事一旦開始了,想停也停不下來。既不能回到過去,也不能邁向未來,只能卡在中間一段名為「現在」的過度地帶,如履薄冰地步步向前。
我不能沒有崇史。我不想傷害崇史。
可是……
──我不能再回去沒有充的日子。
和充見面,是下午的事。我們時常約在充打工的蛋糕店附近一間裝潢不怎麼樣但咖啡味道好得不得了的咖啡廳。今天也是在那裡。
抵達那兒時,充還沒到。我瞬間鬆了口氣。
每次看到充等我的表情,都會讓我有罪惡感。那宛如涉谷車站前忠犬八公老實又楚楚可憐的表情,我不敢直視。
不應該讓充等我──我一直是這麼想的──應該由我等待充才對。
把像小孩一樣的充獨自留在人來人往的公共場所,總覺得是很不應該的事,是不負責任的事。與其說是無法原諒將充推入人群中的自己,倒不如說是不能原諒有「讓崇史等就沒關係」的想法的我。因為崇史總是在等我。交往要等我點頭,同居要等我答應,結婚要等我同意,就連日常生活間的瑣事都在等我。
丈夫等妻子,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也不覺得讓崇史等待有什麼不對。於是,崇史總是在等我,而我老是在等待充。
奇妙的三角關係。
在外界的眼光看來,充,算是我的情夫吧。是不倫的關係。儘管我和崇史依然恩愛,也沒有什麼夫妻問題,是一對很平凡的夫婦。但是充的存在對我的意義,就像魚需要溶在水中的氧氣一樣,是輔佐崇史的存在而存在的。水一旦缺了氧,魚也會死。
我喜歡充。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時光,喜歡他孩子氣又老氣橫秋的神情。跟充在一起時,我是個大人;可是在崇史身邊,我卻像個小孩。
——真正的角色只有自己知道。
我向服務生點了一壺蘋果茶,靜待充的到來。
「律子——!」
充隔著透明玻璃,從人行道的對岸高舉著右手揮啊揮的,忘情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對頻頻遭到行人白眼但絲毫不以為意、仍大步穿越馬路朝我飛奔而來的充,不禁莞爾。
他就是這個樣子。這就是充。我行我素,全然不在意外界眼光的充。
——如果是崇史的話,一定無法像充這麼熱情。
我暗自將充及崇史的身影,並列在腦海裡。
崇史從來都不熱情。至少在情感表達方面,一直是個內斂的傢伙,而且是極度澎湃的內斂。與直來直往的充恰恰相反。
極度澎湃的內斂。怎麼說呢?崇史完全不擅長甜言蜜語,也不會為了哄女人開心而說些討人喜歡的話。基本上可以用「不善言詞」來形容他。不同於喜歡就明快示愛的充,崇史用的是充滿敬意又小心翼翼的追求方式,用內斂的行動傳遞心中澎湃的情感。
這是只有思慮縝密、作風成熟的崇史才會的方法,可能也是充一輩子都學不來的。
「律子,我好想妳噢!」充還來不及坐下,便朝我丟出這句話。
「我真的真的好想妳噢!」彷彿要證明什麼似的又重複了一次。
「我也是,」我笑著,「見不到你的時候,一直在想你呢。」
這句話是事實。
在崇史身邊,我的思緒老是圍著充打轉;然而當充真真實實地站在我面前,我的每一吋肌理、每一個細胞卻充滿了崇史。
我總是三心二意。不僅沒有辦法只看著崇史一個人,連專心於有充陪在身邊的短暫時光都做不到。
即使如此……我看著坐在對面,如同陽光般燦爛的充。
即使如此,我還是非常清楚,在我心裡,真正想要的只有崇史一個人。不光是因為「夫婦」這種微妙的連帶關係,還有更多更多我和崇史緩滯的愛情。
總有一天會和充分離,而且非分離不可。
我對這樣的認知感到平靜。不,應該說──正因為早已了然於心,我才能心平氣和地與充幽會。充大概心裡亦十分明白,所以從不給我任何踰越的承諾。就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約定,面對既定的未來,我們誰也不掙扎,只是默默守候結局。
「妳今天心情不錯。」充粲然一笑。
因為見到你了啊。
我在心裡回答,表面上卻只是笑笑。
充點了一杯薄荷茶,符合他形象的清爽味道。
我把蘋果茶含在嘴裡,漾出暖而甜的滋味,純郁香氣縈繞鼻翼,比上等美酒更加醉人。茶壺裡有一小塊漂浮的紅色外皮,經過熱水的洗禮已經褪去原本美麗的色彩,變成暗淡的紅褐色。
我不禁聯想到我和充的關係,正如這塊小小的蘋果皮一樣。我曾經被它的美麗的紅眩惑,無法抗拒地需要充、渴求充,然後有一天我們都會發覺,魔魅的紅皮僅存過去的美好,除了一塊再不豔麗的果皮之外,最後什麼也不留下。
如果那一天近在眼前,我一定會很難過。然而比起失去崇史,這樣的痛苦又顯得微不足道。
我果然是個三心二意的女人。
二、充
我做了一個惡夢。在律子回去之後的傍晚時分。
夢境的律子,一臉悲傷的表情,和我平時所見到的她完全不一樣(律子從來不會在我面前露出微笑以外的神色),彷彿有什麼莫名的東西攫住了她,扼殺了她總是甜美卻毫無真實性的笑容。我不願看見律子悲傷,即使在夢中也一樣。
她哀慟而沉靜的臉龐佔據我的視線,一張又一張相同的臉孔充斥週遭,每一對眼珠都朝我射出求救訊號。
悲傷。悲傷。悲傷。
我不能出聲,不能伸手碰她。夢裡律子的臉,是我靠近不得的意象。
悲傷。悲傷。悲傷。
接著,所有律子的臉都消失了。不是倏忽而逝地消失,是一點一滴,緩緩隱沒在黑暗之間,離我遠去。離我遠去。而我不能追,不能央求她為我留下,不能挽回。律子離開了,我卻無能為力。
醒來之後,第一眼便被發光的電腦螢幕刺得撐不開眼皮,報告半成品上密密麻麻的假名看起來像另一個國家的文字,好不陌生。熟悉的公寓明明和我入睡前毫無分別,然一時間我竟無法跳脫夢境,回到現實。鮮明的恐懼感、惶惑不安的心亂如麻,都還殘留在四肢末端,只要稍一顫動,我就會爆炸。一個人在寂寞之下害怕得粉身碎骨,還真是悲壯啊!
直到與真實脫節的疏離感襲捲而上,我才算真正清醒過來。
「只是一場夢啊……」
我隻手掩住疲憊不堪的雙眼,像要安撫自己似的喃喃不已。寂靜狹小的空間裡,電腦主機運作的聲音嗡嗡作響,顯得格外突兀。我討厭這份突兀,偏偏此時卻不得不依賴這份突兀感來肯定自己的存在。
真實也不過如此。
我等了一會兒,確定那份膽顫完全消卻,這才慢慢起身走進浴室。
嘩啦啦的水聲比起機器焦躁不安的雜音來得悅耳動聽,至少不會使人失去耐性,反而有澄淨心靈的作用。我捧起冰涼的水往臉上潑,一顆顆水珠沿著面部線條滾落。
當我凝視鏡中的自己,不禁自問:這個男人,就是我嗎?
莫名的生疏感湧上,忽然覺得眼前的男人煞是陌生,悲哀地連自己都不敢確定自己的存在意義。
淺野充。對希一律子而言,這是她的情夫;對我而言,這只是一個名。一個有也罷,沒有也無所謂的代名詞。
我是誰?
我想我只是……一個愛上有夫之婦卻又害怕分離的男人罷了。
很想見律子。雖然一小時前才見過面,可是已經開始想見她了。最想念的是她的笑容。律子經常在小小的巴掌臉上,掛著適量的微笑,感覺十分親切,又有那麼一點疏遠。我深知那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因此格外喜愛這朵笑靨。即使她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卻又不得不保持禮貌的態度,我連此都深愛不疑。
正因為如此深愛,我才更懼怕離別。而我知道我們終會對現實妥協。莫可奈何地。
我們無法生活在一起,不能奢望像一般的戀人一樣有長相廝守的一天。光是「和律子廝守」這個想法,就令人無限心酸。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啊!何苦要再提起引自己神傷呢?
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愛上有夫之婦的我以及身為人妻還與我交往的律子,儘管相愛,但在現實面前,是多麼脆弱不堪。這些我們自始至終都再明瞭不過。
我拖著一身的無力感步出浴室,一步步,都是沉甸甸的過去。
是的,我非常清楚。我不能擁有律子,而且非失去她不可。就像那場夢。我不能追,不能央求她為我留下,不能挽回。
律子離去的時刻,彷彿已逼近門檻邊,隨時都要向我叩門。
再一次,我痛恨起殘酷的現實,痛恨起自個兒的軟弱無助。
夜晚來得太快,每每令我措手不及。比方今晚——在我尚未釐清現狀的同時,我已經被森拖到夜店裡了。
森是個聒噪的傢伙。打從踏入這間Pub起便叨叨絮絮個不停。與我們同行的兩名女大學生被他逗得花枝亂顫,不斷發出刺耳的嬉笑聲,加上Pub裡雜亂的人群喧鬧,這裡的種種,都令人感到不耐。無論是形骸放浪的男男女女,還是震耳欲聾的噪音音樂,都讓我想拔腿就逃。
我不喜歡這裡。雖然事實上我也沒喜歡過多少地方。
森和一名女孩子跳舞去了,我則(被迫)和藤原菫百無聊賴地坐在吧檯邊喝酒。以男人的觀點來看,藤原算是個美女,當然——是不包括我在內的男人。在我心中,最漂亮的女人非律子莫屬,而且無可取代。
我打不開話匣子,藤原似乎也有意保持緘默。於是我們誰也沒有開口,只是埋頭啜飲自己的杯中物。沉默在我們之間劃下一道巨大的鴻溝,空氣裂成兩邊,分屬不同世界,形成雙方都無意穿越的障礙,而我倆的沉寂又和身後的一片喧囂相互對立,彷彿是被世人遺忘的世界一角,與這兒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一面享受這份死寂,一面以瀕臨爆炸邊緣的心情思念律子。坐在身邊的藤原,安靜得讓我不斷想起律子的模樣。
律子很寡言。和我相處的時候,都是我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而她靜靜傾聽,唇角維持同樣的上揚弧度。律子正在我身邊傾聽我說話。這樣的念頭,讓我感到滿足。
她總是想著崇史——她的丈夫。即使律子打死都不肯承認,我依然能從她的眼睛、她的神態讀取其中的愛意。
有時候我會沒來由地恨極了律子。我想像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會不顧一切扯住她的手腕,粗暴地將她拖到人行道上,在人來人往之間大聲宣佈我是她的情夫,而她的丈夫——希一崇史——就在人群裡看著這一切……我一遍又一遍藉由這美妙和暴力的想像在心底報復律子,殘忍地奪去她過度幸福的生活,光是揣測律子驚惶失措的表情,就讓我莫名痛快。
然後……然後我會發現,發現無論我有多麼恨她,都遠不及我心中根深蒂固的愛。
我愛律子,愛到想將她摧毀卻又捨不得動手的地步。
真正意識到的瞬間,唯一感受到的是幸福。既非悔恨亦非愧疚,而是真真正正,徹徹底底的幸福。胸臆被愛情漲滿的幸福。
我執起酒杯,仰頸飲盡,放了張鈔票在吧檯上,起身就走。
「你要回去啦?淺野。」藤原上半身倚在檯面上,慵懶地問道。
「是啊,幫我跟森說一聲。」
我拋給她一抹還算和善的笑容,隨後頭也不回地步出這個令人不甚愉快的地方。
在街上走著,我和形形色色的人擦身而過。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我們都是這大城市裡的無名小卒,但是當我們錯身,這股陌生感卻讓我十分輕鬆,輕鬆得讓我不禁對他們投以自然的笑顏。
隱約的,似乎有什麼成分,在體內發酵。感覺身體深處的細胞蠢蠢欲動,敲打、呼喊著某種莫名的欲望。
我不經意瞄到對街一家餐廳的櫥窗,頓時,怔忡。
滴、答、滴、答。
有東西在倒數著詭譎。
滴、答、滴、答。
許多畫面宛如快速播放的幻燈片,反覆從我眼前浮現、消逝。
滴、答、滴、答。
我聽見那倒數的聲音,來自我的身體,那空洞的心。
然後……我的一切被炸得粉碎,灰飛煙滅……
等到我回過神來,我已經闖入一個我永遠也不該踏入的空間——律子和她丈夫的世界。
三、律子
──只要這樣就夠了。
就在去年聖誕夜,充頭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稱得上悲傷的複雜表情。
──因為我們是注定要分離的,直到走向結局那一天,只要在那之前,讓我好好珍惜眼前的律子就好了。
我在充的眼底,看見了沒有盡頭的悲傷。他是那麼努力地壓抑自己,偏偏我連給予最簡單的安慰都力不從心。
帶給充悲傷的人是我,不能給充未來的人也是我。
背叛丈夫的女人是我,欺騙崇史的妻子也是我。
在現實跟前,我們都脆弱不堪。
那一夜,我們緊挨彼此的肩膀,仰望廣場上金碧輝煌的聖誕樹。我的手,深埋在充的大衣口袋內,在那一刻纏繞他的愛情,彷彿只要時間靜止,我們就會一直糾纏對方,在現實粉身碎骨以前相偎相依。
乍見充的瞬間,我還深陷在回憶裡,無可自拔地回味那夜難得的花火。
直至我看見他昂首闊步地走進這家餐廳,像個既無羞恥心又洋洋得意的入侵者,如此大剌剌、毫不遮掩地闖入我和崇史之間。
——這是背叛!這是背叛!
我在心裡怒吼,驀地驚覺到自己的憤怒,來得不可理喻。
我曾兀自勾勒這一幕,暗中排練當充在崇史面前現身時,我該如何自處不下上千次。而現在,我發現我做不到。無論我有多麼熟練,我就是做不到。
對崇史說謊是一回事,在充的注視下欺騙崇史又是另一回事。
我凝視對面丈夫一無所知的表情,悲傷、幸福,爭先恐後簇擁上心頭,禁不住一陣鼻酸,眼淚差點沒掉下來。我的悲歡,全繫在這張一無所知的臉上啊!
「律子,妳沒事吧?」崇史關切的問候,像一記當頭棒喝,狠狠將我敲回現實。
一隻剝好殼的蝦子滑進我的盤裡,崇史像個小孩似的吸吮指尖的模樣,此刻只讓人感到莫名生氣。
——為什麼你總是對我這麼好呢?
「沒事,怎麼突然這麼問?」我佯裝出無瑕的笑容,連自己都覺得虛偽、醜陋。感覺自己即將被撕裂成兩半,而另一個自己正在裡頭敲打、咆哮,掙扎著逃出禁錮她的牢籠。
「妳的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嗎?」
——噢!
我忍不住在心底偷偷倒抽一口氣。
——不要在這個時候對我這麼體貼!
崇史的好,像熾亮的烈陽,好刺眼,不斷提醒著我所犯下的錯誤。
已經……到極限了。
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
已經……不能再欺騙崇史了。
已經……走到最後了。
充坐在崇史後方,面對著我,此時已不見方才炫耀般的神情,只留下滿面的落寞。
我輕輕深呼吸,用坦然的目光迎向丈夫。我笑,那是只屬於崇史的真誠的笑容。
「沒事。只是,突然很想回家。」
我想回家。回到那個專屬於我與崇史的地方。
「那,」崇史笑道,「把蝦子吃完我們就回家。」
仍是那麼無邪的笑容啊。
已經好久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和崇史像現在這樣,手牽著手,在街上散步。
我很喜歡散步。嫁給崇史之前,我天天都到公寓附近的小公園裡散步。公園裡總有成群的野鴿漫天飛舞,有時我會帶些麵包屑專程去餵牠們,有時則坐在長椅上曬曬太陽,欣賞群鴿起飛的雄姿。那時,崇史時常陪在我的身邊,大大的手掌緊緊包覆我的手,在夕陽下漫步。
真的好久了。也因為都過了這麼久,現在被崇史牽著,反而重溫了當年的幸福感。社區公園餘暉下的緩步輕移,那些在空氣中發酵的甜言蜜語,都變成了遙遠的記憶,模糊又真實,還殘餘幾分感動的香氣。
我想著那個悲情的聖誕夜,不自覺將崇史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即使想過要與充相偎相依直到現實粉碎,卻怎麼樣也比不上現在渴望和崇史廝守的想法。
忘記了在哪本書上看過,「如果兩人無法長相廝守、生活在一起的話,一切都是白搭。」
我對崇史,是否也懷抱著如是的心情呢?
想要和崇史在一起,自始至終只有這個念頭。想要擁有共同的生活,負擔彼此的人生。儘管有了充這個外遇對象,心裡所想的也只是「不想失去崇史」而已。
這麼說來,我果然是為了能與崇史廝守才喜歡上充的吧。好像有點對不起充,不過事實就是如此。
倘使我跟充分手了,一定能夠像平常一樣地過日子。清晨送崇史出門、上午整理家務、吃過午飯後出門逛逛書店、晚上再回來準備晚餐等待丈夫歸來。一切的一切都不會有所改變。然而我卻不敢想像失去崇史的日子。
不能和崇史廝守,是最可怖的夢靨。
「要不要再走一下?」
崇史在小公園的入口處停了下來。
「好啊,很久沒散步了。」
於是我們在月光下踩著回憶的足跡,彷彿回到了那段無時無刻瀰漫著愛情的歲月。崇史輕輕哼起歌來。歌詞有些破碎,旋律有些模糊,嗓音有些嘶啞。我靜靜聆聽,偶爾和上幾句稍有印象的歌詞。曲不成調也是一種幸福,只要彼此都能理解。
我搭著崇史的肩,他扶著我的腰,我們緊貼著彼此在公園中央慢舞。緩緩的,緩緩的,配著我倆的歌;慢慢的,慢慢的,轉了一圈又一圈。
崇史的心跳,是我最後的知覺。
翌晨清醒時,跟平常並無異同。
我悄悄地從崇史的手臂下鑽出,拾起一地凌亂的衣物走進浴室盥洗。
一切都是老樣子,什麼都不曾改變。
咖啡煮好的同時,崇史也準備好了。他像平常一樣走到我的面前,略仰起脖子讓我幫他打理領帶,說了聲「謝謝」便走到餐桌旁坐下,開始吃起他的培根和煎蛋。我替他倒上一杯咖啡,然後扭開收音機讓他收聽晨間新聞。
我撕下一張日曆,驀然想起昨天一天的經過,接著很快將它拋諸腦後。
——什麼也沒改變……
我在心裡喃喃唸著。日常的生活模式、早餐的咖啡、崇史買給我的坐落在桌角的紅蘋果,都是老樣子。
不管有沒有充,我和崇史之間都不會有任何變化。我們就像已經反應完全的化學因子,耗盡了一切,再也起不了一丁點化學作用。
七點,幫崇史穿上西裝外套,遞上黑色的公事包,擦得晶亮的黑色皮鞋整齊地擺放在玄關踏墊上,交代他「路上小心」及「早點回來」之後,他會說「我出門了」,然後帶著一副好心情出門去……
「要乖乖在家等我回來喔!」他綻出小孩一般的笑容說著。突如其來的轉變令我不知所措。「我今天會帶禮物給妳。」他淺淺地給了我一吻,上班去了。
我呆愣在原地,唇瓣上溫暖的觸感還清晰猶在,以致我久久無法回神。
這是五年來第一次……他在出門前吻我。
我不自覺嘴角上揚。有些事,也許是在無形之中偷偷變化的吧!
我返身走回客廳,好似又回到十七八歲的少女情懷,為著崇史的那一吻暗自竊喜不已。初戀的滋味,不知何時重返我的心間,醉心蕩漾。
——真正想要的人,只有崇史一個而已。
我看見餐桌上那三顆散放的紅蘋果,一不留神又掉入了那詭譎、神秘的暗紅色陷阱裡。那謎樣的紅是無止盡的深淵,誘人一次又一次墮落美麗邪惡的欲望。
——真正想要的人,只有崇史一個而已。
我拿起話筒,按下一連串熟記在腦海中的號碼。臆測那一頭的人接起來的神情,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
——充,我是律子。下午見個面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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