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兩天前的晚上,綻靚返回日本了。
離開我到美國學舞的綻靚,在成為世界知名的舞者之後,終於回到了這塊土地,舉行「愛之舞」的第二場巡迴公演。
在綻靚踏上故鄉的同時,我也收到了她寄給我的,「愛之舞」的門票。正中央視線最好的位置。大概是她特別為我保留的吧!
時鐘,指著六點十分。距離開演,還有十一個小時又五十分。
我的心,掙扎著、躊躇著。想見綻靚的心情,從我得知她回國的消息後始終不得平復;只是,現在的我,究竟要以什麼身分去看她演出?「前男友」嗎?好刺耳的名詞!
既不想承認已經和綻靚分手的事實,又沒有勇氣突破現狀,呆滯在原地的我,應該是最狡猾的吧?
不知道,看見我這副頹廢樣的綻靚,會說什麼呢?
是像以前一樣,一掌巴向我的後腦杓,把我打得眼冒金星,然後雙手插腰對我喝罵「鍵本輝你給我振作點!」;還是,用在這四年間已經悄悄改變、我所不了解的方式,對我說話呢?
也許,我只是害怕,害怕去面對一個我不熟悉的綻靚。
四年的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很多。完全沒有聯絡的我倆,究竟變成什麼模樣了?
我害怕看見一個我不認識的她,也怕讓她看見一個她沒見過的我。然而想見綻靚的心情又是這麼地明確,又是這麼地強烈,強烈到有好幾次,我幾乎要抓了外套不顧一切地衝出門外,飛奔到她的身邊。
可是這算什麼呢?就算見到了她又能怎麼樣?跟她複合然後再來一場遠距離戀愛嗎?不可能的。多少次了我告訴自己,「綻靚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了」、「綻靚現在是國際巨星」、「她是所有人的偶像」;是的,多少次了我始終這麼告訴自己:「妳已經不再屬於我了。」曾經屬於我的綻靚,現在已經展開雙翅,飛出我為她撐開的羽翼,遠離我的庇護,在世人的天空中翱翔,在世人的瞻仰下翩翩起舞。她飛離我越遠,就越不會知道,她是屬於世界的,而我,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的。
愈是強迫自己忘掉,其實在想忘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忘卻不了了;愈是強迫自己別去思念,其實在告誡自己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無法不想了。
我不敢打開電視,也不敢閉上眼睛。因為那小小的黑盒子,被綻靚佔得滿滿的,無論轉到哪一台,都是有關她的報導;因為綻靚的笑容無時無刻在我腦中縈繞,無法磨滅的景象,是想見她的證據。就像是說謊被抓到的小孩一樣,恨透了自己的駝鳥心態。
「『我最討厭逃避事情的男人了!』」
依稀還記得她曾這麼說著,若是讓綻靚知道,現在的我是如此膽怯,鐵定要挨一頓痛罵的吧!
我,已經失去了往日的自信。我沒有成為配得上綻靚的好男人的信心。
就這樣吧……
我躺在床上,不停地、反覆地想。
就這樣吧……
放手讓她飛翔,別再成為她的絆腳石了。
我的愛情,只會讓綻靚變成籠中鳥而已。一隻庸俗得什麼也不會的小鳥。
我愛的綻靚,應該是在藍天中不受拘束,自在翱翔飛舞著獨一無二舞姿的美麗的百靈鳥。
閉上眼,真的,這樣就夠了……
只是,當下定決心放手的瞬間,心痛,仍然劃破了堅強的自尊。
綻靚啊綻靚,妳可知道,我淌下的,不是溫熱的淚液,不是清澈的淚水?綻靚啊綻靚,妳可明白,那奔流的,是我心頭的熱血,是我渾濁的血液?
綻靚,妳知道嗎?四年來,我對妳的心依然,依然深愛著妳啊!如今妳的心裡,可還有我的地方?
如果沒有,那就空著讓下一個人進駐吧!
如果有,就請妳原諒我,原諒我無法因一己之私強要佔據妳心中那塊不應屬於我的位置,原諒我硬是強迫自己走出妳的心房。請妳原諒我,原諒我即使扯痛了自己的心也要繼續這個傻傻的決定。
靚,我愛妳……
靚,我愛妳……
靚,我愛妳……
不知不覺,我在自個兒的喃喃低語之中睡著了。
昏睡不已的我,縱然睡得不甚平靜,卻怎麼樣也醒不過來。
我在夢中,不斷地墮入永不見底的黑暗深淵,不斷地、不斷地往下墜。我靜靜地任由身子一再淪落黑暗,沒有掙扎,沒有痛苦,只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掉、往下掉、再往下掉。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掉入什麼地方,對於未知也沒有感到絲毫恐懼。無法停止墮落的我的腦子裡,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靜。
如果能一直這麼淪陷下去,那就這樣吧……就這樣,一直墜落吧……
「『鍵本輝!我喜歡你!』」
這是……綻靚的聲音……
「『輝!起床!你快遲到了!』」
綻靚……我不想起來……
「『鍵本輝!我喜歡你!』」
對不起……現在的我,不能回報妳的感情……
「『鍵本輝你這個大笨蛋!』」
「嗚啊!」
一聲慘叫之後,我整個人從床上驚醒,不但嚇出了一身冷汗,還從原本的躺姿嚇成了坐姿。
我深吸了幾口氣,抬眼瞄了下牆上的時鐘,這不瞄還好,一瞄我整個人才真的是從床上跳起來。
五、五點半?距離開演只剩下半個小時!而且從我家出發到會場,就算以時速一百公里飆車過去,至少也要四十分鐘。
自覺大難臨頭的我,雖然才決定不去看綻靚表演,但是夢中綻靚的那聲怒吼,讓我有種不去會大難臨頭的預感。穿起外套,隨手抓了抓頭髮,我迅速跳上汽車,踩下油門狂飆而去。
我的雙手在方向盤上,不自覺地顫抖著。到底是因為要見到綻靚而興奮得發抖,還是害怕與她面對面而打顫,在我尚未釐清楚時,一名小男孩冷不防地衝到了馬路上。我心下一驚,連忙將方向盤打向右邊。高速行駛之下的急轉彎,可想而知,我的車子打滑得有多嚴重。
我連人帶車被慣性作用甩向路邊,煞車和方向盤全都失去了作用,我只得無能為力地緊抓著方向盤不放。輪胎在柏油路面摩擦,發出了尖銳刺耳的聲響。車身失去控制不斷打轉、翻覆、打轉、翻覆,我隱約還能聽見路邊婦女驚悚的尖叫聲,緊接而來一陣令人措手不及的劇烈撞擊。在車身側撞上人行道上的樹幹之後,我失去了意識。
模模糊糊地醒來,我詫異地發現自己正坐在會場的座位上,正前方舞台上暗紅色的布幔垂掛著,身邊的人也都還在陸陸續續地進場就座,顯然綻靚的表演尚未開始,我,也沒有遲到。
這麼說,方才發生的一切,全都是一場夢囉?可是,我又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就這部份的記憶而言,我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不管我再怎麼絞盡腦汁努力地回想,回應我的,始終是白茫茫的虛無。
驀地,四周的燈光暗了下來,會場裡的人們也不約而同地陷入沉寂。表演,就要開始了。
帳幔在昏暗的燈光中緩緩升起,大紅色的燈光從各個角落打滿偌大的舞台,綻靚優美地矗立在舞台正中央,一身紅黑色豔麗的舞衣,驚豔全場。隆隆的鼓聲轟然作響,前方的交響樂團開始大作文章,台上的綻靚聞樂起舞,比起往昔進步極大,每個轉圈、每個跳躍,動作乾淨俐落,含著那樣深的情感,或疾或緩,或剛或柔,每下躍動都深深抓住台下所有人的視線。
我的視線,自始至終牢牢地盯住在台上賣力演出的綻靚,不曾移開。
愛之舞,描述一個吉普賽舞女與法國公爵相戀的故事。雖然故事的結局是悲劇,最後公爵仍然沒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反而被陷害送上了斷頭台,故事裡的吉普賽女郎也不知去向,就此人間蒸發,是個悲壯到極點的愛情故事。綻靚,就是那愛恨濃烈的吉普賽女郎。
我看著她,和飾演公爵的男舞者在舞台中心貼身共舞,周圍換上了銀白色的燈光,配上湖濱佈景,宛如月下精靈的他倆,就在這神話般的場景中,翩翩起舞。我不願這麼說,但是他們的默契,好得教我妒忌。一樣的步履、一樣的眼神、一樣的呼吸、一樣的心跳,我不得不承認,那個男人跟綻靚真的很匹配。當他們深情對望的同時,我看見他們眼中映著對方,那是如刀割的、教人心碎的畫面。
我知道,綻靚已不屬於我。是我自己太傻,還為了這點小事心痛。
表演落幕,散場時,我看見好多人都在哭。綻靚,已經是個很成功的舞者了。能夠以舞蹈傳遞悲傷,這樣的綻靚,真的很了不起。
我佇立在會場入口,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我卻沒有身處其中的真實感及歸屬感,好像在異地迷失的外國人,不,我懷疑自己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到底是怎麼了?
時間,走過多少,我忘了,也無心去注意。我是在這天地間被遺忘的一粒小小的沙塵,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沒有人會在乎我,那我又何需理會時間的無情呢?就像綻靚,一定,早就忘了我吧!對她而言,「鍵本輝」這名字,也許,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只是可有可無的「過去式」。我還眷戀什麼呢?不是早就下定決心要放手讓她飛了嗎?何苦還要胡思亂想折磨自己呢?
人最悲哀的,莫過於此了吧!而我,說穿了也只不過是千千萬萬傻子的其中一位啊!
「哥!」綻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同於平時看見慶太的那種興奮的聲音,而是摻雜了焦急、恐懼、哽咽的音調。
「靚兒!」我反射性地衝口而出,身體自然地朝她奔去。
「靚兒!」我敏捷地擋在她面前,卻在同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原本應該看到我的綻靚,竟像看到一團空氣似的,非但沒有停下來,就連應該要撞上我的身子,都硬生生地穿透了我的軀體。一時間我還無法相信發生在我眼前的事實,竟眼睜睜地看著綻靚「衝」過我認為應該是身體的部位,只能呆愣在原地,扭頭望向綻靚及慶太學長的座車。
「哥!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綻靚衝著慶太就是一連串又急又多的問題,淚珠在激動之下像斷了線的珍珠被甩了開來,四散在空氣中。
「輝在趕來這裡的路上發生了車禍!現在還在急救!妳快上車啊!還等什麼?」慶太著急地大吼著,像是對我投了顆原子彈般,轟然一聲巨響,將我的思緒,炸成了灰燼。
車、車禍……?那我現在……是什麼?輝的幽靈嗎?
我顫抖地自問著,同時,綻靚已經上了慶太的車,疾駛而去。
我、我死了嗎……?哈哈……哈……我竟然……就這樣死了……哈、哈……
『怦!』身體身處傳來一聲詭異的聲音。
『怦!』又一聲,夾雜著不明的疼痛,在左胸。
『怦!』好強烈的脈動,強烈到,好像身體就要被撕裂一樣。
『怦!』我使盡渾身的力氣按住劇痛不已的左胸,跪倒在地,全身彷彿被壓縮、抽離般的難受。
『怦!』喘不過氣,那詭譎的脈動震懾我的四肢,我漸漸麻痺,動彈不得。
奇怪……我、我不是、不是幽靈嗎……?為什麼……為什麼還會感到疼痛……?難道我……我真的……就要、就要這麼……死了嗎……?
『怦!』
我在天旋地轉中,失去了意識,那怪異的聲音,成了我墮入黑暗前的最後一聲絕響。
「『輝……輝你醒醒好不好?別嚇我啊……』」
這是……綻靚的聲音?
「『輝……我好不容易回來了……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我……為什麼……?』」
綻靚,在哭嗎?為什麼呢?
「『不要這樣……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啊……我最討厭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你快點給我起來!你聽到沒有?鍵本輝!』」
「我……聽到了啦……」
脫口而出的聲音,虛弱到連自己都有些詫異。睜開眼,刺眼的光線逼得我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皮,好容易才適應周圍的亮度,映入眼簾的,卻是綻靚哭花的小臉。
「妳這張臉……想嚇死人啊……?」我無力地笑著。想抬手替她拭去眼淚,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沉重得舉不起來。
「你還說!還不都是因為你!」綻靚伏在我床邊,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像核桃似的。看著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埋臉泣不成聲的模樣,突然之間我好想撞牆。好端端的,我怎麼又惹她哭了呢?真是大笨蛋啊我!
「我……發生了什麼事啊?」我茫然地問道。
聞言,綻靚板起臉對我就是一頓臭罵:「你這個笨蛋!開車開那麼快做什麼?就算遲到了我又不會怪你!結果出了車禍昏迷了六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你這個笨蛋、笨蛋、笨蛋……」罵著罵著,她又止不住地哭了起來。
車禍。
這下我全想起來了。我猶豫著要不要去看綻靚演出的事、快遲到的事、為了閃避衝出來的小男孩而翻車的事、靈魂出竅去看綻靚表演的事,全部全部,我都想起來了。
「對不起……」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我柔聲道:「讓妳擔心了,靚兒,對不起。」
「你還知道要對不起?」她紅著鼻子責怪我的模樣,像隻小馴鹿,可愛極了。
「呵呵……」忍不住地,我輕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沒有。」我微笑道,「妳的演出,很棒。」
「你又沒看到,瞎說什麼?」綻靚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嘖,居然懷疑我在哄她,真是不領情的小馴鹿呢!
「其實我,本來不想去的。」望著天花板,我打算把考慮已久的事情說出來。
「什麼?」
我緩緩地說道:「妳到了美國之後,我為了不讓妳分心,一直沒跟妳聯絡。可是,我真的很想妳。
「有好多次,我真的,差點不顧一切地衝到機場想要立刻飛到妳身邊,想要待在妳身邊,有一次連機票都買好了,就站在登機門前,卻沒有勇氣跨出去。我知道,我不可以這麼自私地絆住妳、毀了妳的夢想;我知道,我愛妳,就必須讓妳實現妳的夢。
「四年後,妳回來了。也真的實現了妳的夢想,我很欣慰。但是同時,我也後悔了。
「我後悔自己讓妳飛得太遠,直到此時才發現自己離妳好遙遠,再也不是伸手可及的距離,妳也不再屬於我一個人。霎那間我開始害怕。我害怕我們都改變得太多,而妳再也不能接受我時,我害怕受到那樣的打擊。所以我決定轉身逃開,逃避自己對妳的思念,逃避自己對妳的想望,靜靜地,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等妳回去美國,我們又會是已經過了交叉點的兩條不相干的直線。
「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無法停止心不斷地往妳身邊飛去。即使欺騙自己,也改變不了我仍愛妳的事實;即使欺騙自己,也改變不了我想見妳的渴望。
「妳是那樣真真實實地存在我心上,我又怎能輕而易舉地將妳除去?那對我來說,大概是一輩子也做不到的事情吧!」
「輝……」
「靚兒,原諒我,原諒我的愚昧,讓妳擔驚受怕了這麼些天。」
「輝,你真傻。」落淚,綻靚雙手握著我的手,貼在被淚水浸溼的臉頰上,輕笑道:「你這傻瓜。這麼多年,我心裡始終只有你一個人,從來都沒有變過啊!
「就算距離再遙遠,我也會飛回你身邊。我是受過訓練的鴿子啊!」她淌淚笑道,「無論被放到多麼遙遠的地方,鴿子永遠會飛回主人的身邊。那是牠已經被訓練幾千幾百萬次的路線,不管主人將它放得多遠,牠都會找到路回家的。
「我也是啊!不論輝讓我飛得多遠,我都會回來,回來和你在一起。所以,別再當笨蛋輝,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好嗎?」看著她眼底堅定的淚光,我知道,一切都是我這個笨蛋自找的。
所謂的庸人自擾,是嗎?
「對不起,我這個笨蛋,讓妳過了個不開心的情人節。」溫柔地撫著她的臉頰,我真心地道歉。
「那,我可以討回我的情人節禮物嗎?」她說道。
「可是,我沒準備……」
「沒有關係!」
我還想說什麼,但是綻靚已經主動俯下身來。為了回報她這麼多天的傷心,我當然要好好地補償她啦!
寶貝靚兒,妳知道嗎?在這世上,我最在乎的人就是妳。就只有妳。
我愛妳!直到生命的盡頭。
The End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