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
她時常做一個夢。
夢裡面什麼也沒有,天空是紅色的,大海是藍色的,皮膚感覺到刺痛的灼熱感,骨頭卻清楚地感覺痠麻的寒意。除此之外似乎什麼也沒有,沒有影子,沒有聲音,沒有空氣,沒有心跳,想不起過去,看不見未來。
就只是站著。
一個人,然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令人安心的孤寂。
前輩說,妳這是庸人自擾。
熟稔地點燃菸,修長白皙的手指以一種相當難以形容的優雅手勢夾住泛著微弱火光的黑色長菸。豐潤紅艷的唇在黑暗中開闔,輕緩地吞吐煙圈。
那是她在清澄麻將部少數有連絡的一位前輩,印象中清秀文靜的前輩,在大學重逢時,幾乎完全認不出來。這世界就是有人喜歡想太多。前輩這麼說的時候,她們並肩坐在租屋附近一個小公園的長椅上,前輩旁若無人地點起菸,嘴角揚起若有似無的微笑。
前輩,我不知道妳會抽菸。
喔,我自己也不知道。前輩無關緊要地回答。可能是太習慣了吧,以前看著也覺得,女孩子抽菸真難看。可是當妳身邊的每個人都隨身帶著打火機和菸的時候,就開始覺得女孩子抽菸也是別有韻味。
也不是想太多,只是覺得每件事的發生都會有它所代表的意義而已。薄荷菸草的味道強勢地竄入鼻腔,挾著前輩身上的香水味,她突然覺得,其實香菸的味道也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難聞。
前輩褐色的眼瞳倒映出自己驚訝的神情,她眨了眨眼,唇上還停留著草莓護唇膏和薄荷菸草的味道。對方也衝她眨眨眼,眼底帶著促狹的笑意。
那麼,妳覺得這有什麼深層含意?
妳喜歡我?
不。前輩柔媚地笑了,將曖昧的距離重新拉回安全範圍。什麼意義也沒有喔,就只是一個吻而已。
她在夜裡聽見海浪的聲音,在床頭摸到冰涼的銀製菸盒和打火機,她盯著黑色長菸良久,終於還是點起了菸。
妳只是在把一些很情緒化的行為都安上一個很好的理由,何必呢?久,妳這是在自找麻煩。前輩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想要的話就接受,不想要就拒絕,一個要找出的理由的話,不是很累人嗎?累人累己。
她終於聽懂前輩的意有所指,於是低下頭看著自己乾淨的帆布鞋,輕聲地笑了。前輩,我喜歡和人猜啞謎,卻不喜歡別人跟我講話拐彎抹角,妳是知道的。
喔?前輩毫不意外地笑著,然後望著她挑眉,她敏銳地嗅出那眼神中的挑釁意味。我以為無所不知的竹井學妹會知道,我的直屬,是那個漂亮的風越隊長。福、路、美、穗、子。
她以為自己離開清澄和熟悉的人事物之後就不會再聽見這個名字。
天剛破曉,窗外是一片橙金色的海。她靠著床頭,看著金黃色的日光灑在潔白的床單上。美、穗、子,再次讓這三個音節在舌尖纏繞,伸手按著心臟的位置,似乎沒什麼變化。
於是她笑了。
─如果十年後,妳還是喜歡我的話,那我們就在一起吧。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小時六十分鐘。十年最少有三千六百五十天,八萬七千六百個小時,五千兩百五十六萬分鐘。這麼長的時間,自己那個時候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訂下這個期限,玩笑似地說出那些話。
居然一點也不記得了。
然後前輩說,妳只是在為自己的懦弱找藉口。
她捻熄了菸。毫不在意地在沒有拉上窗簾的面海窗戶前脫下皺巴巴的白色T恤,換上在右胸位置用金色縫線繡著Le Procope字樣的黑色襯衫。
還記得第一時間被叫來看成果的那兩人。
麻將館的老闆娘藤田,和咖啡館第二代的真子。
那兩個人苦著臉,一個說真可惜啊高薪的白領階級跑來賣咖啡,一個說真無趣啊就算不坐辦公室也該來當職業雀士才對。她那個時候笑著回答,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不定下一個Howard Schultz就是我也說不定。
現在想起來,才發現那不過是藉口。
或許她真的只是,在為自己拼了命地想斷掉所有跟那人有可能的連繫,找一個合理的藉口。
如果真的有被車子撞到失憶,或者是摔下山崖失憶這種事,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去撞車跳崖。因為不管她怎麼努力,還是一直想起,無法遺忘,彷彿從未分離過。
令人厭惡的感覺。
「是很負心漢的感覺吧。」
在聽完她這麼說之後,少數知道那段一點也不可歌可泣無疾而終的,她初戀故事的人,她目前手下唯一的員工龜井露出一點也不苟同的表情。「還是甩人技術最差的那種。」
「被妳這麼說,我覺得很無力。」
「什麼啊。」龜井忿忿不平地將她從國外帶回來的漂亮瓷杯整齊地擺放好。「沒有努力就放棄,沒有開始就結束。比起交往過才分手的我來說,店長妳實在是太過份了。」
「嗯?」她不置可否地笑了。「去把後車廂的咖啡豆搬下來吧。」
她一直覺得,人和人的交往,就是在不斷製造寂寞,周而復始。
她身邊的每個人,都樂此不疲地在製造寂寞。她的父母是這樣,龜井是這樣,前輩也是,然後總有一天寂寞會轉化,變成猜忌懷疑,變成背叛傷害,分離了,又和其他人相遇,然後不斷重複。
這樣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是嗎?
她對前輩講述了這個想法的時候,對方苦笑著點頭。我似乎可以理解妳的意思。前輩頓了頓,然後露出相當溫柔的笑容。妳跟美穗子真的很像,妳自己沒有發現嗎。
啊?前輩沒有理會她的訝異和目光中的小小不滿,自顧自地說著。妳是自己一人的孤獨,而美穗子卻是在人群中寂寞。
她緊緊地皺起眉頭,真的很討厭,聽到這種自己無法瞭解的話。
「我大概知道妳在說誰。」
午後,到附近大樓辦公而順路過來喝杯咖啡的原村一臉恍然的樣子。
「妳認識那傢伙?」
「嗯,是高橋前輩吧。」
「這世界還真是小。」
原村露出相當微妙的神情,看上去有點為難。「日本,本來就不大,尤其是東京。」
原村支支吾吾的樣子引起她莫大的興趣。
事實上原村成為律師之後,就一直很努力地表現出獨當一面的自信神采。現在的原村就像是一塊被仔細琢磨過的石頭。以前的稜稜角角,在時間的流逝中被磨平,原村變得圓滑,只有那雙依然固執的眼睛偶爾透露過去的傲氣。
現在的原村和,就算是在她的面前也很少露出窘態。可是…「喔?有多麼小,說來聽聽。」於是她托著下巴,饒富興味地盯著原村。
「嗯,小到高橋前輩都跑去當作家了。」
「那傢伙老是喜歡裝作很哲學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除了作家我想沒有其他職業更適合她了。」
「也是。」原村苦笑著,清亮的海藍色眼眸轉為暗沉。「吶,部長,妳說會不會哪天,我會在路上遇到宮永同學,可是我們卻擦肩而過,誰也認不出誰。」
「如果是這樣也好,不是嗎。」她漫不經心地攪著咖啡,看著白色的奶精和褐色的咖啡漸漸融合在一起。「雖然我不清楚那個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是她先放開手的。小和,就算要後悔,也不該是妳。」
─我喜歡妳。
──如果十年後,妳還是喜歡我的話,那我們就在一起吧。
「真正該後悔該痛苦的,是那個做出選擇的人。」
「這是經驗談嗎?部長。」原村微微挑眉,語帶揶揄地笑著。
她苦笑。如果人生可以重新讀取,她一定會做同樣的選擇。那時候還年輕的自己,帶著對愛情的強烈抗拒,帶著對感情的不信任,那時候不推開美穗子的話,她們只會互相傷害,然後分手。
只是因為喜歡,所以不得不推開。
「別叫我部長了,叫我久吧。」
「嗯,久…」原村刻意拉長了尾音,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我大概過兩年就會回長野結婚吧,爸爸已經幫我選好對象,明年初就要訂婚了。」
她瞇起眼望著原村,突然覺得今天的原村和有種說不上來的奇異感。「我記得妳高中時說過,小時候的志願是想當家庭主婦啊什麼的吧。那樣不是很好嗎,可以如願了,恭喜妳。」
「那是─」聽到她提起過去的事,原村馬上就漲紅了臉。「那是在遇到宮永同學之前的事情。當人看到遇到的人事物越來越多的時候,想要的東西和渴望的目標也就越來越高越來越多。所以我只是…」
「忘不了小咲?」
原村沒有否認,只是緊揪著眉,眼眨也不眨地望著她。「不是。」原村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後悔不是選擇的人的權力,在做選擇之前,應該先想清楚。選擇本來就是雙面的影響,在做決定之前,先看看站在妳面前的人吧。」
「妳想說什麼。」
原村瞇起眼,那表情意外地有魄力。原村的目光牢牢地鎖住她,帶著責備和她不太明白的懊惱。
然後她說,
我遇到福路前輩了,今天。
─如果十年後,妳還是喜歡我的話,那我們就在一起吧。
──我對妳的感情,不只是妳以為的那樣而已。可是如果必須用十年來證明,那麼我等妳,久,我會一直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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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終於更新了
而且某人和某人好搶戲
我個人很喜歡最後一句
而且莫名其妙很期待未春篇.....(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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