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應是體現人類愛心的場所,位於蓮峰山西麓的市政狗房,卻同時又是對狗隻最為殘酷的地方。這邊廂,狗主像對待寶貝子女一樣,抱着狗兒到狗房求診或領取牌照,全程呵護備至,小腳弄污了還趕緊拿紙巾來揩拭;那邊廂,被主人遺棄的狗隻或者一出生命運就已注定悲劇的流浪狗,囚禁在園子裝有鐵柵門的房間裡,等待着七十二小時過後,沒人認領或領養而要人道毁滅的結局。
好吧,這世間還有不少人愛吃狗肉,還有大量煉獄般的狗屠宰場,但畢竟在那裡的狗隻命運是相同的,其終結都是成為果腹之物,沒有對比,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悲,可是,在市政狗房卻不同了,那些永遠逃不出鐵柵之外的狗隻,只能看着一隻又一隻受到愛護的同類,在主人哄護下到來了又離開了,而那些標榜自己愛護動物的主人,大多從沒向鐵柵後面的棄犬投過一絲關懷的眼光。一年下來,總有幾百隻狗在狗房領取了牌照,又有幾百隻狗在狗房渡過生命最後的時光。那些曾經有人愛過而被遺棄的狗,死前想到的,可能還是主人曾經親切的眼光吧?
在澳門,已領取牌照的狗超過一萬隻,與人口相比,大槪每五十個人就有一隻狗,還不包括未領取牌照的,這個比例若放在其他地方更顯誇張,不少澳門人愛狗之情可見一斑,但同時也反映了這個城市的人越來越孤獨。人在同類身上得不到滿足,才會將情感投向異類,畢竟“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我們的生命無論如何孤獨和失敗,狗在你回家時例必歡天喜地,搖頭擺尾。
我養了三隻狗,三隻狗年紀不一,種類不同。我並非因孤獨才養牠們,但卻因有牠們在,我那些不經意出現的孤獨無助才得以撫平。那天,我帶着最小的史納莎犬兒去領取牌照,到狗房的人特多,站在園子裡等候時,看着那些被囚禁着、生存機會甚微的狗,心生感觸,覺得市政狗房的設計對那些即將死去的狗是一種最殘酷的折磨,對我等虛偽的“愛護動物者”也是一種心靈的虐待。那些一直靜靜地待在柵欄後面的狗,神情哀滯得緊,有些還坐着打瞌睡了,正當我出神之時,狗房後面傳來了陣陣哀樂,彷彿在為狗隻奏鳴着《安魂曲》一樣,令人動容。
(二)
澳門政府自然不會如此善待狗類,生怕牠們留戀人世,奏一曲讓牠們好去。傳出哀樂的是狗房旁邊的殯儀館,看來是正有喪事進行,人類在為故去親人做超渡儀式,不經意也為人類朋友帶來一絲臨終慰安。想來人與狗命運也相差無幾,有些人天生就得到上帝讚美,一生人無驚無險,安安穩穩,在澳門這個特別的城市更能體現這種順境,而有些人呱呱下地就已注定被貧窮、軟弱和愚蠢所囚禁,或者曾經努力最後卻被命運棄之如敝屣。總之,我們也許一直都被囚禁在籠子裡,只是不自知而已。
有人說死亡是最公平的,但死亡也分等級,在狗房旁邊的是殯儀館大靈堂,只有達官貴人才享用得了,再旁邊就是數個面積及裝潢不同的一般靈堂。在殯儀館入口處,醒目地貼有價目表,將靈堂租用、超渡儀式、刊登訃聞及火化等不同服務組合起來,命名為“套餐”,是方便也好,是幽默也好,反正人兩腳一伸,最後還得接受殯儀館的套餐服務,為自己最後一程定價。
人有分貴賤,狗有分貴賤。人類對狗類的情感,只是人性投射而已,狗未必能感受到主人焦灼的愛護,但人類之間,總能體味彼此間複雜的神經。然而奇怪得緊,人類總在互相算計,永遠沒辦法純粹地去愛一個人,而對於狗類,我們卻可付上無條件的愛護,哪怕那隻狗曾經咬你一口。也許,我們要無條件地愛一個人,也只有等人死了之後。在澳門的殯儀館,我已經歷過不知多少次心傷的時刻了,一個人長到三十多歲,或多或少總有親人和朋友離世,對殯儀館的場景也開始不再陌生。
之前有一次到殯儀館,是悼念一位在以前當記者時認識的前輩,那位前輩性格樂天,敢作敢為,率性自然,卻在過馬路時於斑馬線被一輛沒有讓行的貨車撞到,引致心臟病發而於冬至夜撒手人寰。以前澳門人總愛標榜或被標榜生活節奏緩慢、民風純樸,甚至有隨便走在街上一擺手就會有汽車讓路的神話,但近年賭業發展,經濟蓬勃,人心浮躁,人多車多,馬路也越來越不安全了,駕駛者總是那麼痛心疾首,風馳電掣。前輩畢竟是在新聞界有點資歷,社會各界送來的花牌擠滿靈堂內外,我進去奉了帛金,前輩親屬把裝有一元硬幣的吉儀和一粒糖果交給我,作為回敬。按風俗,糖果要即時吃下,而硬幣要在離開殯儀館後花去,才會吉利和平安。這算是我和前輩的最後交流了。前輩生前不少好友,在最初的傷心過後,已平伏下來,在靈堂外高淡闊論,我和幾個久未見面的朋友在附近餐茶廳敘舊,將硬幣花去。
(三)
殯儀館的旁邊,是一個叫思親園的骨灰龕場,再旁邊,是天主教殯儀館,而在狗房另一邊,以前是屠宰牛隻的場所,目前已搬走,有藝術團體進駐,經常舉辦展覽等活動。蓮峰山西麓,無論人蓄,流動過不少亡魂,有時晚上路過,看着道路旁陰森森的古榕,也會提心吊膽。畢竟也只是疑心生暗鬼,將多餘的恐懼驅走,便會想起在思親園裡,擺放着我祖父母、外祖父及一位堂哥等親人的骨灰,那些在記憶中永遠讓我感到溫情脈脈的人物。
有朝一日,我的亡魂會在殯儀館裡看着悼念我的親友涕淚滂沱而沾沾自喜,但我也許已再住不起骨灰龕堂了。永眠於墳墓對大部分死去的澳門人來說是種奢望,而骨灰龕也買少見少,氹仔有正在興建的骨灰龕堂,銷售對象主要為在本土同樣被逼得“死無葬身之地”的香港人購買,已炒至二三十萬元一個。死後的下場事少,大不了將骨灰撒向大海完事,但生前的住樓問題,卻令很多新生代澳門人頭疼不已,回歸前十多萬元的單位,現在已被炒高至二、三百萬元。澳門中下階層居民佔多數,近百萬元首付,並非太多人可付擔得起。生活啊,有時只能將就將就,見步行步。
想入非非,直至護士叫號,才知道己輪到我的狗打防疫針了,抱着狗兒進入醫療室,不到一刻鐘工夫,獸醫已為牠打好針和殖入晶片。取過針簿,交過錢,我便帶着狗兒離開。回家路上,沿途經過殯儀館和骨灰龕堂,再走一段路,便是一個廣場,廣場後面是蓮峰廟。見還有時間,加上不想回家面對生活難題,我便坐在廣場邊上,繼續胡思亂想。其實我對蓮峰廟擁有深摯的情感,因為這裡是我想像力的根源,也是見證我成長的地方之一。
要說蓮峰廟,先得說說蓮峰山。說蓮峰山是山,確實有點兒難為了她,比起我國中西部動輒上千米高的名山大岳,只有六十米高的蓮峰山只能算作小丘,如今在平地,幾乎已難以清楚欣賞她的形狀了,周圍高樓大廈太多。蓮峰山這個名字也少有人提起,更多人稱之為“望廈山”,因在望廈村之旁,葡人便以村為名,因葡語是官方語言,後來在不少中文文獻的正式稱呼中都以“望廈山”為正統了,蓮峰山的名字漸漸消忙。
(四)
經常有人順口說澳門是“蓮花寶地”,我一直不明所以,澳門既不廣植蓮花,而填海前後,澳門半島的形狀也沒任何花的影兒,除區旗上的蓮花圖案,澳門與蓮花真沒多少干係,唯一有干係的便是這蓮峰山了,如果說澳門“蓮花寶地”之說是因山而來的話,那麼至少蓮峰山這名字也應得到一點兒重視吧?
蓮峰山過去也曾被稱作“蓮花山”,十九世紀前未經大幅度填海時,山的東西兩側都是海面,只北面有條土路與內地連接,因山似蓮花,被叫作蓮花山,而土徑則被稱作“蓮花莖”,蒼海桑田,如今莖已不見了,也已難再有一個合適角度欣賞如蓮花一般的山形。
蓮花意象襯托着澳門的平和形象,但蓮峰山卻有過一段躁動的日子,山上曾為軍事重地,建有炮台和防空洞,炮台對準前山寨,目的用來震懾清軍,未曾發過一炮。昔日軍事森嚴的場所,如今已是公園,我曾經將愛犬抱上一尊大炮,一起欣賞神州風光。山上過去駐守非洲裔葡兵,因此又被市民戲稱為“黑鬼山”,後來以訛傳訛,我小時候竟被告知那裡叫做“魔鬼山”,害得我一直對這座山有種神秘的恐懼。
山下蓮峰廟,主要奉祀天后娘娘及觀音大使,橫連三間,前後兩進,建廟歷史可追溯至明萬曆年間,是澳門三大古剎之一,與媽祖閣及觀音堂並列,但似乎名聲稍遜。在仁壽殿右側,是一間小學校,也就是我的母校,名為蓮峰普濟學校,是我度過快樂童年的地方。澳門地小人多,學校尤其是小學的選址都是見縫插針的,有些學校甚至設在住宅大廈的裙樓裡,這在很多發達城市都是無法可想,而能夠用天台當操場或者跑到松山健康徑去上體育課已很不錯了,可能有些學校連體育課也上不了。
當然,學校與廟宇結合,在澳門也絕無僅有。現在蓮峰普濟學校有新大樓和不同佈置,光景與從前不一樣了,在小時候,我們進入學校之前,就得經過仁壽殿天井,與金漆神像和羅漢雕塑朝夕相見,但除必經之路,老師是嚴禁我們進入廟內其他地方的,要去玩也只能偷偷摸摸,以致我要等到畢業之後,才得以一窺廟的全豹。
(五)
雖然如此,簡簡單單幾個塑像,加上廟宇的雕樑畫壁,已使我得到最初的民間藝術熏陶,啟發了我受用無窮的想像力。我很慶幸自己在生命最初時刻,與這座古剎共同渡過了近十年的光陰,在這座古剎中的小學裡,我打開了人生的第一本書,在識字課認識了有生以來最早接觸的中文字,到如今依然記得:“人口手足耳牙舌皮毛刀尺布衣天地日月火水……”
澳門中西假日甚多,一年總共有二十多天,回歸前,除中國國慶外,葡國國慶也是官方節日之一,而小學生在“六‧一”兒童節、教師節甚至“三‧八”婦女節也有假放,小學時我根本不知壓力是何物。蓮峰普濟學校還有一個特有假期叫“倉聖先師誕辰紀念日”,以前不知道這個“倉聖先師”到底是何方神聖,直到有一年,學校舉辦紀念活動,發現倉聖先師原來是廟裡恭奉的一尊神祇,與其一同受恭奉的還有“沮誦先師”,合稱為“倉沮二聖”。後來才知道倉聖就是造字的倉頡,澳門人大多數使用的電腦中文輸入法,名字就叫“倉頡”。
校園裡有一口井,當年社會資源極度貧乏,此井曾養活不少人,包括住在附近警察宿舍裡的土生葡人家屬,不時在井裡打水。猶記得校園裡有幾棵高大的龍眼樹,一到夏天便可聞到“臭屁蝲”的味道及見到孩子稱為“小飛象”的奇形昆蟲的蹤跡。“臭屁蝲”是一種臭蟲,一受驚就會發出臭味,真名叫甚麼我可不知道,而有着長長鼻管的“小飛象”,廣東人稱作“龍眼雞”,學名則是“長鼻蠟蟬”,這兩種昆蟲現在都不多見了。據文獻記載,蓮峰山上曾有“燕子嶺”,有千燕飛旋的奇景,而現在澳門的燕子也幾乎是絕跡了的。
我抱着愛犬,坐在廣場邊上,看着已成石屎地的操場,繼續任由思緒馳騁。小時候操場還是泥地,小孩子們在上面追趕跑跳碰,快樂無憂,有時拿起一塊磁鐵,在泥地上一掃,就能吸啜一圈鐵屑。在操場一側的山腳邊,本是廟宇工人居住的庭園,那裡雜草叢生,很容易可找到蠑螈類的四腳生物“草龍”,我們覺得好玩,但校工七姐就叫我們不要到草叢去,因為有蛇。現在不怕再有蛇了,因庭園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林則徐紀念館。
(六)
紀念館前是林則徐石像,紀念當年欽差大臣林則徐在蓮峰廟內向葡人申明清廷嚴禁鴉片煙立場的事跡。紀念無限延長,歷史事件其實相當短暫,當年林則徐來澳門前後不到三個時辰,就讓澳門沾上了中國近代史上少有的光輝。林則徐不知道也未必想理會的是,當鴉片戰爭爆發,中國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國家之後,葡人再不懼怕積弱的中國朝廷,以“獨臂將軍”亞馬留為首的澳葡政府將幾乎整個澳門半島及氹仔島據為己有,就在與林則徐石像相望的廣場另一側,置放了一塊刻有葡國國徽的界石。
有人叫那塊長約四呎寬約兩呎的麻石做“阿婆石”。據說,當年亞馬留喜歡耀武揚威地帶着隨扈來到界石之旁視察前山寨的軍事情況,往往會向在石傍行乞的一名老婦施以同情的金錢,後來望廈村志士沈志亮等人,就趁亞馬留於界石旁降低警戒時,揮起爻草刀將其頭顱斬下。然而這也只是澳門幾百年殖民歷史上少有的血腥事件,此外就是在“一二‧三”事件中死了幾個人,與其他殖民地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澳門的奇特在於,地方極小,不同族裔的人自成一國地生存,幾乎少有交流與文化碰撞,矛盾衝突也較少,這從大三巴牌坊後建有哪吒古廟、從基督教和回教可以在這個天主教城市擁有歷史悠久的墳場,以及澳門風格不同的建築物河水不犯井水地保留各自的傳統特色可以看出。澳門的東西文化交流不是直接的,更多時候顯得迂迴曲折,而完成這些交流使命的也只有部分社會精英。
說起血腥事件,如果非關殖民事的話,澳門也曾發生過不少恐怖兇案,最著名的自然是發生在蓮峰山另一邊 “八仙飯店” 的“人肉叉燒包”滅門慘案了,兇案所在地,現在已是住宅大廈。還有件“趣事”,話說當年有個香港男人,本是一名醫生,因感情問題,誘騙妻子來澳門後將她殺掉。醫生後來自首,按照當時葡國法律,因其擁有醫生執照而免於執行刑罰,只是流放至同為葡國殖民地的東帝汶,為土著治病,結果殺人犯竟在那裡落地生根,渡過幸福餘生。
不知是否受市政狗房那些即將死去的狗影響,還是因為環境因素,腦海裡總是想到生生死死怪力亂神,搖頭苦笑一下,帶着愛犬走一刻鐘左右路程,回到附近大廈的住處。另外兩隻狗看到我回來興奮不已,但又因小狗可以逛街而心生不忿,對着牠哏哏地叫。我坐到窗邊的電腦前,打開一份正在撰寫的文稿,一時茫無頭緒,不知如何接續,忽然又想起月中發工資後到底該如何分配,儲多少、花多少,越想越是苦惱,澳門通脹接連攀升,百物騰貴,使人大感壓力。不經意抬頭望出窗外,卻見在高樓大廈的夾縫中,竟隱約現出一角蓮峰山來,我心下一怔,不禁溫柔地笑了,那景象一直就存在那裡,只是我甚少注意而已。(完)
(原載澳門華僑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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