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州讀了四年書,行走於廣州與蘇州這個區域間的長途火車我總共坐過二十一次,火車上發生的很多事情至今仍歷歷在目,我甚至記得每一次乘車時身邊乘客的樣子、口音和身體上的氣味。在那麼多次乘長途火車經歷中,印象最深刻的有三次,從上海首次坐火車到廣州的一次,零一年的夏天在火車上遇見玫瑰的一次,還有零二年暑假前,蓮花從澳門跑來蘇州陪了我十幾天,然後一起坐火車回澳的一次。
關於逝去的蓮花的事情是很值得記下來的,但我想先回憶一下那朵玫瑰,火車上那美麗的、不知名的玫瑰。
二零零一年上半年是大二的下學期,我搬了出學校外面住,需要向家人要錢交房租。因為不想用家人太多錢,暑假回澳時,我選擇了坐火車。不是卧舖,是真真正正的坐,南京至廣州的車次,那時尚沒有提速,從蘇州到廣州要接近三十個小時的車程。
是硬著頭皮的了。每逢只買到座位,心底裡來自經濟較發達地區的一點可憐的優越感就會發生作用,覺得自己一個城市人,為甚麼要跟一班農民工擠在一起呢?其實我知道自己沒有甚麼了不起的,有錢就坐飛機,坐甚麼火車?
那天要零晨出發,天氣也熱,心情十分惡劣。
一進火車就見到己經站著坐著塞滿了人,我好不容易走到自己的座位,把坐在上面的人請走,放好行李,便蹙起眉頭,像有錢佬一樣坐著看其他乘客放行李、吵架、掙座位、說笑、打牌、泡碗麵、嗑瓜子、抽煙和吐啖。火車開了,乘客慢慢安定起來,座位自是滿了,站的人也不少,有些人索性坐在地上。零晨三點多,有座位的人慢慢都打起瞌睡來。我也不例外。就在那時,我注意到了玫瑰。她有著長而柔順的頭髮,樣子看不太清楚。我也沒太在意,想著自己長篇小說的情節,很快便睡著了。
說起來,其實也沒有甚麼特別,只不過白天醒來時我仔細看過了她,聽過她的說話,就徹徹底底地愛上她了。從一刻開始,我發覺火車上的人是多麼可愛,車裡的空氣是多麼清新,而窗外的陽光又是多麼的明媚,就好像木屋區那片長草的菜園般,永遠帶著真摯的憔悴。
她的細節都逃不過我詩人加小說家般敏感而細膩的觀察,那些說話和動作對我來說是多麼動人,多麼引人入勝。
她一氣吃了三個碗面,別人問她吃那麼多為甚麼不見肥。她就用磁性的聲音調皮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她的頭髮染黃了一點,深膚色,身材很均稱。那麻質的衣服很乾淨,清新,配她的人。我看不出她來自城市還是村鎮。
她把一個看來是農村出來的沒有座位的可愛的女孩子抱在懷中,像是那孩子的姐姐般呵護著她。
淺藍色的牛仔褲顯出她修長勻稱的雙腿。
微鬈的頭髮乾淨而柔順。
如此而已。
就是這些少得可憐的、別人看來覺得平平無奇的因素,令我深深地愛上了有點像沈從文筆下小翠的她,心靈的弦彈跳不止,神魂顛倒。
我對她有好感,一整天就想著她,留意她,巴不得她也同樣留意我,可我其貌不揚,也看不出有甚麼特別之處,相信她不會留意我了。
我坐得屁股痛,便索性脫下鞋子,站上座位,坐在靠背上。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她本已從自己一邊的座位坐到我後面去抱那小孩,那時她竟然也跟著坐上來,而且和我輕輕地靠著背。
我自認有點好色,但對於陌生女性常表現得十分害羞,那一刻我卻可以說很自然就輕靠上了,且感覺是多麼的自然,舒服,清爽,這就是愛情的感覺,那種將白開水倒進杯子裡,再放在太陽下曬的感覺。
來來回回地坐在椅上或椅背上的過程好幾次,有時我坐上去,她跟上來,有時她坐上去,我色迷迷地靠上去。我們彷彿都沒有和對方認識的打算,只輕輕地享受那來自上帝賜予的難得的溫暖。有些男乘客見她可愛美麗,走過來跟她搭訕。她就這樣靠著我和他們說話,她一顫一顫的身子在我身上烙下了多麼動人的印像。多麼美麗的感覺。有個人大概說了諷刺我佔便宜或她開放之類的話。我沒理會他,她也沒理會他。
一直尋找的感覺,在火車上不其然遇上,其實過程十分平淡,裡面也沒有深刻動人的情節。愛上一個人是一生一世的,愛上了,印痕就永遠留在心裡,但我怎也想不到短短的一天會對我的一生做成了這麼重大的影響。
在火車上渡過了如夢如幻的三十小時,期間我和一位在南京經營野味的女士聊過天,和同座的幾個人玩牌,累了,夜深了,我們都睡了,同座的一個人醒來時發現褲袋給割了,幸虧沒失去東西,而另一邊的一個少女卻失了手機。這就是我那節車箱上發生的一切。如此而已。清晨到達廣州站,人擠人亂七八糟地下了車,我便失去玫瑰蹤影了。一段簡單的、我認為是愛情的故事就這樣結束,過程比白開水給完全蒸發掉更平淡,結局是我愛上一個沒有說過半句話的陌生女子。這令我想起茨威格和村上春樹的小說,還有張愛玲的散文。
與玫瑰的相遇真是很短,與這篇散文描寫的一樣,然而我的生命也如這篇散文的名字般,永遠為她預留了一個章節。
回到澳門,跟當時是朋友的蓮花等人出來玩和吃宵夜,這是我幾年來每次從蘇州回澳門後的指定動作,我發覺,當時的蓮花無論氣質還是性格,都好像火車上那朵玫瑰,從此我愛上蓮花了,追求了她。
至今仍使我不明所以的是,是因為我一早就十分愛蓮花,而迅速愛上火車上的玫瑰呢?還是因為與火車上的玫瑰短暫的接觸,而愛上蓮花(而蓮花對我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不知道,我真的找不到答案。玫瑰可能根本就沒有留意過我,一切只是我想太多,就算她曾對我有好感,但隨著火車到站,她也會將我遺忘,可惜火車上她給我那份前所未有而獨一無二的感覺我卻不能忘記,也許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記。
每日帶著不同的面具,玩著不同角色的遊戲,人也沒有以前那麼容易喜歡一個人了,但所幸的是我自認還保留一顆詩人的赤子之心,在每個長夜中仍可孤芳自賞。然而那些一分鐘之內就可以捉住我的愛情,只怕這一生也無法再現,所以我十分興幸當時坐火車而遇上火車上的玫瑰。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