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自馬來西亞-新山
離開新山的那一年,我十九歲,臉頰清秀還不太長鬍子。那時,我向往藝術和文學。高三那年,學校來了一個外國教育考察團,在圖書館擺出了世界各國的大學資料,我拿了一份法國的申請書,想像負笈浪漫國度,操一口流利法語,在花神咖啡館輕酌咖啡,托腮沉思的樣子。而這個想像竟慢慢變成了夢想,最後選擇飛往另外一個島國──台灣。
生活在南馬,地理位置是赤道以北幾度,接受著太陽無情的鞭笞,每每連夜裡作夢都是汗流浹背的。這裡又不僅炎熱,也有甘霖突如其來的作弄,通常徹夜未停的傾瀉,好似天公降下一輩子的淚水,讓河面漲高,魚兒游到陸地上,讓每一個毫無准備的行人變成落湯雞。通常快到考試的時候,南馬的及時雨、新山麗都海邊的風和沙洲上的飛鳥就會在夢中出現,取代煩人的課本和作業。
在新山,每一道晨光總是穿過木屋的窗口,微風掀起窗簾,把窩在薄被裡的我輕輕喚醒。每一天,照常被母親叫醒賴床的我,然後喝下遞來的一杯熱牛奶,蠻不情願地起來刷牙洗臉,然後幾乎是閉著眼睛穿好校服。那時我在靠海的學校上課,學校距離我家又遠,我必須乘坐半個小時的校車去上學,早晨的海風吹進教室,很快就喚醒我的精神,專心上課做筆記,一寫便是六年。
光陰卻在這等又濕又熱的空氣中,挾持我的十九歲,連同我的家人一起來到新加坡樟宜飛機場,在落地玻璃的映照下,全家人淚流不捨地等候那班飛往台北的航班,一趟一去便是九年的飛行。
是啊!一去便是九年,一眨眼驚見鏡子內的自己,總是刮不乾淨下巴那撮茂密的灌木叢林。站在台灣大學宿舍廁所,我刷牙洗臉,台北現在是冬季,溫度在攝氏十度,水是冰的,空氣是冷的,只有呼出來的氣帶點溫熱,像老式蒸氣火車的煙囪圈,但很快被冷凝成水珠。
鬧鐘吵醒了我,灰濛濛的台北天空,沒有展現出一絲早晨應該有的暖意。我強迫自己走進盥洗間,漱了一口冰冷的自來水,顫抖著身體刷起牙齒,一天就這麼開始,等一下要去上班。
搭公車。我穿得厚厚的保暖冬裝,和一樣穿得厚厚的乘客一起,擠在不開冷氣的公車車廂內。興許是太早了,沒有一個人在說話聊天,大家好像說好了,皆皆環抱雙手交叉在胸前,閉目養神,其實是在會周公。公車司機可萬萬不得會周公啊,他得要專心地引領大家的夢去到他們不想夢到的工作地點,好讓他們准時打卡,安全地坐到各自的辦公桌,處理繁雜做不完的公文。
公車左彎右拐,乘客也左彎右擺,沒有一個人睜開眼來。當車子抵達目的地時,他們自然彈開惺忪的眼睛,並且排隊付錢下車,動作清楚俐落,不忘跟司機先生說聲謝謝。他們的一天──上班──此時此地才開始。
我呢。我開始的那一天,已經是恍恍惚惚離開家園九年,來到異鄉深造並且做了五年科學研究工作的今天。今天以前的任何一天,我都是在實驗室裡面對偌大的冰冷的機器工作,小心地按下鈕,讓機器跑動,等待著一種材料轉換成另外一種,教授才會高興,因為這將可能是重大發現,了不起的成就。我不了解,為什麼由人類想出來的概念,要用機器來檢證,難道我們就不能相信自己嗎,而機器卻是足以采信的?
今天發生在冬季台北的某一處角落,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明瞭九年來我為甚麼會在異鄉。這一天是我在台北工作的最後一天,今天以後,我得面對我自己,不再是機器,不再是與我無關的人們,我得剝開自己,一個意識到了自由與自主的青年,他的未來會是怎麼樣的光景?他還依然熱愛藝術與文學嗎?
在台北,緩步於熱鬧的街衢,與人摩肩接踵,經過一道道商家的玻璃感應門,一開一關之間,他的眼神不經意對住店內的顧客,交錯會意,多麼希望可以和裡面任何一個人聊聊天,或者喝杯咖啡甚麼都不說。他渴望聽眾,卻又喜歡一個人靜默坐在咖啡館,聽著店內悠揚的藍調,他傾愛比較輕快的爵士音樂,或許旋律能夠掩飾他的孤獨與脆弱畢竟他還年輕,過多的憂慮會帶來不必要的滄桑。
後來,他嘗試在宿舍播放爵士樂,四面結滿蛛網的空牆沒有給他和一個老舊的CD播放機任何迴響。他失望透了,旋即鎖了房門,騎著鐵馬喀拉喀拉又墜入台北夜晚的咖啡雅座內。這時候店裡已經高朋滿座,他被安排在靠近玻璃門的一個凹進去的角落,與人群隔開,卻不斷地被充滿室內的煙味侵擾著敏感的呼吸系統。但他已經習以為常,他明白抽煙的人也同他一樣孤獨與脆弱,卻沒有勇氣向他人述說。
他偷聽到鄰座情侶打情罵俏,另外一桌的年輕人正在談論詩,波特萊爾的《巴黎的憂鬱》。店員偶爾會過來與熟客攀談,一些八卦瑣事,比如某某影星分手,誰誰減肥成功了。他兀自享受一杯純濃奶泡的卡布奇諾,邊聽著鍾愛的Jazz,向老板微微點一下頭,贊許他放對了音樂,使今晚變得多麼美好,令人難忘,讓他暫時忘卻寂寞、孤獨和身在異鄉。
生活在台北的漫長日子中,醒來的時間隨著季節的嬗遞而忽長忽短。夏季日長夜短,總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好無聊;冬季日短夜長,天空特別早就暗,卻覺得時間不夠用而渾身不自在。我總是矛盾,無力,得依賴天空的明亮做事休憩,有時是急要之事,有時則是無聊想打發時間的事。當天暗下來後,回家不回家困擾著我,我的家在南洋的新山,不在台北。
而當我決定回家了,卻是九年後的今天。九年前和九年後的我,對收拾行李仍舊外行,該帶甚麼不該帶甚麼,沒有一點頭緒。
九年前,盡量帶去一些日常用品,牙膏、牙刷、內褲、肥皂等等,當然不能忘了帶美琪咖哩泡麵和美祿啦。整整一個大行李箱,拖著進入機場,過秤,剛好二十公斤,再多就要罰錢。
九年後,面對異鄉的財產,這次挑戰我的不是要帶幾條牙膏和幾塊肥皂。而是在一堆冬裝、秋裝、夏天衣物當中,仔細挑選即便回到新山也能夠穿用的幾件衣服。冬裝是肯定不要了,秋裝的披風外套還可以帶回一兩件,其他夏天的短袖襯衫便全部跟隨我回到熱帶的赤道國家馬來西亞吧。
然後,我必須非常睿智地決定,哪幾本書是要帶走的。我凝視書櫃許久,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個書櫃有四個格子,四七二十八,共有二十八個塞爆書冊的格子;從左邊的聶魯達詩選掃瞄至右邊的馬克思《共產主義宣言》,由上方的畢卡索畫冊到下方高行健的《一個人的聖經》。不必猜測,我的確不夠聰明,我的大學白讀了。我無法決定出哪幾本書是要跟我走的。那些書籍曾經是治療苦悶時日的良藥處方,每一本都有我做下的筆記與思考痕跡。我無法丟下任何一本和我有過關係的書,一本都不行,哪怕只是一本文藝快訊。
最後,我通通打包裝進紙箱,花了大錢郵寄回家,又擔心會寄丟,還精心挑了幾本揣在隨身行李上飛機。就在我飛抵新山之後沒幾日,我的寶貝書本也安然無恙抵達第一次見到的我的家鄉。現在它們整齊地排列在新買的書櫃裡頭,同樣的排列次序,左邊聶魯達右邊馬克思,上為畢卡索下為高行健。從今以後,它們不必再忍受台灣的潮濕氣候破壞它們的扉頁,不必為蛛網纏繞,它們還找到除了我之外的讀者──我的父母、兄弟姊妹和我的學生。
我回到自己的家鄉,赤道上北緯一點幾度的土地。我回到中學母校執起教鞭,和那些正邁向十九歲的孩子們一起學習、成長。我想對我的學生述說我的故事,說我如今怎麼樣開始屬於自己的一天,九年的孤獨算甚麼,不過是刮了又刮的鬍子,漸長皺紋的臉龐。九年後,我擁有了甚麼?
一天, 永遠的一天。我會說。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