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生日前夕,你寄來了一紙離婚協議書,當然上面已經簽署你的名字。
我獨自坐在客廳對著這張紙發呆將近三、五天,還在想說用什麼樣的方式答覆你。最後我選擇將婚戒放回收藏的小盒子,暫時鎖在臥房的梳妝台最底層的抽屜裡。協議書現在還置於客廳的桃木製矮桌上,我要離家出走幾天,離開目前居住的空間外出透透氣。
因為我們沒有孩子,也就沒有牽掛,當初說好不要生養孩子,現在卻變成我們分手的理由。你之前的對象,也是因為沒有孩子而分手。現在身旁只要聽見升格母親級的女性朋友談及她們家中的親親寶貝,我心中就有股難言的厭惡感。我會想起你之前種種的謊言,是否我們打從相識的那一天起以後,我都活在你所編織的虛構故事中。其實我大可擺一副棄婦的晚娘臉孔,到處分派你的不是。可是當我離家出走之後,才發現是我自己編織婚姻生活這樣的童話,其實我根本就不認識你,我們相遇的起因是一種很奇怪的順其自然,我們從未同在一個屋簷下一起生活。每天面對著不同的家門,無需為對方晚歸而擔心與煩惱,更無須多準備一副碗筷和盥洗用具和棉被枕頭。
那我為什麼這麼難過呢?你從來又不曾在我身邊待過。
誰能與我共譜下一段家庭生活,我願意為他無條件守身五、十年。那一年我看過報紙上刊登這麼一則廣告,足足佔了一個月的報紙頭版的半個版面。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任何媒體想要挖掘這則廣告的八卦消息,甚至網路上也未曾撻伐這個具衝擊性的話題,而眾家平面媒體竟然願意為他刊登這種荒唐的內容。只是,正巧那段日子我沈迷在酒精神智不清的世界中,每個月的薪水有三分之一都花去買醉,但又神奇地是隔天我竟然可以精神奕奕地上班,沒有因為宿醉而荒廢工作。或許這和我的堅毅的性格有關,可能也跟我腦部結構異常地特殊有關,總之,白天與黑夜的我壁壘分明,一邊是眾人稱讚的優秀份子,公司未來的棟梁,另一邊卻又是酒店最愛的金主,開瓶費從來不眨眼手軟。
或許正是那時候在我心底深處開始想擁有家的念頭。屬於我自己的家。
不過我不瞭解所謂家的定義。與父母兄弟姊妹們早早就分離了,一個人守著從小生長成人的地方,雖然與鄰居數十年如一日地冷漠,但還是那一批成員曾未變動過。為什麼我不離開那個居所呢?毫無歸屬感可言,我也自己不解地自問。但我內心其實還有一絲絲期盼家族重聚的時刻,即便那是永遠都無法實現的事實。分離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像你最後選擇離去,我無法改變任何決定。
請你給我一個名分,我願意無條件接受任何命運安排。
戒指也是我自己選購的,8號白金上面有百合花的圖紋。星座專家說我的幸運花是百合,代表一生的純潔與忠貞。至於你的戒指部分我已經不記得了,甚至忘記我們舉行結婚儀式的地點。到處都有教堂的鐘聲,我已經迷失了方向,站在遼闊的地平線上,抬頭只看得見烈日當空,刺痛我原本近視的雙眼,還來不及拋出手中的新娘捧花,忽然失去意識接著什麼都記不得了,最後醒來卻發現躺在公司附近的醫院急診室病床上。
醫生說你急性酒精中毒。幸好及時送醫急救。
同事們投射意外地眼光,我自己也覺得很莫名。稍早我不是在教堂外等待與新郎偕手共奔前程,怎麼現在是另外一個白色的世界。昏亂之際隱約還看見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它還在所以應該是那個環節發生脫節,我問為什麼我會躺在病床上時,你就這樣意外地出現在我眼前。
你必須要住院洗胃,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當時我才二十五歲的年紀,乍聽這句算是衝擊性的宣判還是無法接受。同事們被你一一打發送走後,接著護士開始為我打點滴準備相關前置作業,誰要辦理住院手續?是否要通知家人準備住院的必需品等等,我尚未從婚禮的場景走出來,突然聽到家人這個敏感的關鍵詞,再也忍受不了遷怒放聲大哭。
誰來還給我一個婚禮和一個新郎。誰來告訴我為什麼我會在醫院裡受委屈傷心。
當時大家都認為我還受制於酒精的荼毒,護士還因為我一再用力扯斷點滴針頭而趕緊找來救兵,卻無論如何力制不止。因為時已黑夜,我無法忍受獨自一人的世界,即便周圍全都是病人醫生護士我還是感到無盡的孤獨。我必須逃離那裡,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斷地嚷嚷著。
誰能帶我回家?我沒這麼說,但是哭的聲嘶力竭。
你再度出現的時候,已經脫下醫生白色制服,說道:我送你回家吧,但是請你先聽話接受醫院的治療。
我未曾看清楚你的臉龐,因為我近視千度加上哭矇雙眼。但是你的話具有安定的力量,我竟然輕易地相信這句話並且接受任何安排。其實我身體一向無病無痛,所謂的酒精中毒根本是無稽之談。我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也分得清楚現實與虛構,最有力的證據是自己親自向公司請假三天,頂頭上司還因為我破天荒請假的行為而感到不可思議,他說你早該有一堆假期等著消耗,只是他還來不及再次提醒我竟然被搶先一步行動。
至於後來的演變,細節我已經忘記了。我只認得你的聲音,很熟悉彷彿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你的聲音。多年以來我依賴這樣的聲音活下去,也感到十分滿足與幸福。每天往返醫院和公司,總是匆匆與你照面而過,你我都非常忙碌,為了實現彼此所謂的人生理想。你說,前一段婚姻因為分離太久,最後不得不選擇結束有名無實的關係。當時我聽出你話中有話,甚至還替你流下同情的眼淚,為什麼沒有人能夠體諒你的心情,就像從來沒有人了解真實的我一樣,原來這個世界還有同病相憐的兩個人,我竟然因此竊喜不已。之後我再也找不到原先戴在手上的白金戒指,它如同未曾出現過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直到你寄來離婚協議書的那一天,我的左手無名指上又出現那枚婚戒,就是一直找尋的白金百合戒指。
刻意避開鄰居的眼目,我帶著輕便的行囊外出旅行。已經多年沒有走出固定的生活圈,老實說心中難免忐忑不安。這次我沒有向公司告假,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放逐幾天,可能是一天、一星期、一個月半年……,無法說準。現在我能為自己做的決定只有延遲送出協議書,我不能勉強你改變心意。就像當初創作出轟動一時的廣告企畫,為公司和自己帶來超乎預期的豐厚利潤與名聲,卻也應驗對手的預言與應得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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