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燃燒的熱情 *莫云
——忒煞情多聶魯達
多次聆聽詩歌朗誦(演唱)會,「聶魯達」的名字與詩,總是期然或不期然被提起。Neruda,宛如穿越時空,成為情詩的圖騰與代名詞。
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1904~1973,197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一生充滿傳奇,他是著名的情詩高手,也以熱衷政治聞名於世。1995年更因一部小說《燃燒的熱情》(斯卡米達Antonio Skármetam原著)改編的電影「郵差」,描述他流亡於義大利的小島時,與年輕的郵差馬里歐之間的真情互動,將他的詩名推向另一座高峰。
閱讀聶魯達的回憶錄《回首話滄桑》,就不難理解詩人對愛情、對政治,對自然與生命的多情,其來有自。源自拉丁美洲裔血液中的早熟與熱情,讓他從懵懂青澀的年少時期,到日後出使許多國家,甚或中年被流放異鄉時,身邊始終不乏異性伴侶,也為她們寫下一首又一首動人的情詩。
「挨近薄暮,我把憂傷的網/撒向妳雙眸的海洋//那兒,在最高的篝火上,我的孤獨/燃燒蔓延,溺水者般揮動臂膀…夜鳥啄食初升的星群/星光閃爍如愛戀著妳的我的靈魂//黑夜騎著昏暗的馬奔馳/把藍色的花穗灑遍原野」
這是聶魯達最受歡迎的《二十首情詩與一首絕望之歌》(1924)的第七首,詩中粼粼流漾的,盡是青春期熾烈奔放的情欲與為賦新詞的莫名憂傷。而最廣為傳誦的第廿首,更是生動地抒寫了少年維特情竇初萌的矛盾掙扎,與患得患失的自尋苦惱:
「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句/我愛她,有時候她也愛我…怎能不愛她幽靜的眼睛?…想到不能擁有她,感到已經失去她//夜色如此沉寂,因她不在更加遼闊淒清/詩遂滴落心靈,如露珠滴落草原…//如今我已確定不再愛她,但也許我仍愛著她/愛情真短,遺忘又太長…」
「愛情真短,遺忘又太長。」這兩句「箴言」,已成為多少情場失意者的心聲與慨歎?在世人眼裏,浪漫多情的詩人自是以情詩見長,儘管他自己也曾說:「生活裡只有兩樣是不可或缺的:詩歌與愛情。」然而,熱愛文學的衝勁與身處革命戰亂頻仍的時代,也讓詩人從熱衷參與學生會、社運,創辦詩刊雜誌,到投身政治,為低下階層的勞動人民發聲、寫詩。他的足跡不只踏遍國內各角落,也經常應邀在世界各地朗誦、傳播自己的詩作與理念,終至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詩人,也贏得多項普世認同的文學桂冠。
天生敏銳的感觸,豐富的生活閱歷,皆是成就一個大詩人不可或缺的要件。不論身在何處,智利的山川大地、天光雲影、海浪濤聲,故鄉特木科的雨雪陽光、閃著彩光的甲蟲、一株株巨大的櫟樹、一張張熟悉的臉孔;總是牢牢植根在他的心底。詩集《大地的寓所》(1933)即是在他駐任東南亞領事,因遠離故國的漂泊與孤獨感而寫下的許多「既不芬芳也不輕盈」的詩篇。
「一天早晨,一切都在燃燒/一天早晨,篝火從大地竄出/吞噬萬物//從那時起,那火/從那時起,炸藥/從那時起,鮮血/在你們面前我看到/西班牙的鮮血濺起/要將你們淹沒在血泊中/榮耀與刀光的鮮血浪濤…」〈幾點說明〉
1936年,長達三年半的西班牙內戰爆發,當時任職馬德里領事的聶魯達,隨即在翌年出版了《西班牙在我心中》,以不假雕飾的詩句,揭露了戰爭的殘酷與血腥。此後,歷經二次大戰爆發與南美洲的革命政變,也讓他的詩作關懷觸角與題材更趨全面與多元化。1950年出版的長篇鉅著《漫歌》裏,就大量描寫了美洲的鳥獸草木、地理風貌與對古老文明的探索。其中〈瑪丘比丘之巔〉一章即是詩人親臨秘魯神秘的古蹟時,引發的省思;流轉於魔幻寫實的筆觸間,透露的卻是對歷史與人世不公不義的質疑:
從風到風,像一張虛空的網
我穿過街道與大氣,來了又去…
石頭之內是石頭,而人在哪裡?
大氣之內是大氣,而人在哪裡?
時間之內是時間,而人在哪裡?
你是否也是非完整的人類破裂的斷片…
瑪丘比丘,你是否把
石頭堆砌在石頭之上,而底座卻裹塞著破布?
把煤置於黃金之內,而裡面,是淚水
還是殷紅的血滴在顫抖…
儘管歷經眾聲喧嘩的年代,生前許多詩作就已被嘗試歸類定位,然而詩人卻自言不服膺任何文學主義,也不喜歡各種流派標籤。一如高潮迭起的人生與波濤洶湧的愛情,聶魯達的詩風也是詭譎多變的。他曾說:「我喜歡變換語調,找出所有可能的聲音,追求每一種顏色,並且尋找任何可能的生命力量…當我探向越卑微的事物和題材時,我的詩就越明晰而快樂。」「詩的方程式既沒有數值的概念,也沒有上帝或魔鬼諭示的成分。」言為心聲,詩人只需認真地生活、大量地閱讀、深刻地感受,不自我設限,就能寫出一首首創新突破的詩作。為了「認識世間萬物的生成本質」,他還寫下《元素頌》(1954),從數字、衣服,到各種食物,幾乎無事無物不可入詩。(而他過世後甫出版的《疑問集》,更是遍及自然、宗教、生死…無所不「問」。)
即便是為摯愛的妻子瑪蒂爾德寫的《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1959),詩人也宣言跳脫傳統十四行詩如白銀水晶的貴氣與聲韻格律的縛束,而以「木質的」天然質樸,構築人間纏綿眷戀、有血有肉的真愛。
「一如純淨的線條描摩出鴿子/一如火燄以其養分授勛給寧靜/妳我也創造出這天堂般的結局/理性與愛情裸身共居此屋」(#.54)
「我為天下人祈求麵包和主權/為前途茫茫的工人,我祈求田地/但願無人要我歇止熱血或歌唱/然而我無法棄絕妳的愛,除非死亡到來」(#.80)
「我生來不是為了譴責,而是為了愛。」愛情,始終是生活的燃料與寫作的動力,也是生命的主題。一生多情的聶魯達,想必也是為愛而生。時至今日,世人依然競相朗誦他的情詩。然而,對照詩人精彩絕倫的一生,與其說他熱衷愛情,不如說是熱愛生命;縱使遭遇橫逆,總是樂觀以對。(他從不認同不幸和苦難是創作的靈丹,也不諱言自己的幸福感。)生也有涯,唯有釋放血液中泉湧的每一分熱情,方能發光發亮,譜出動人的詩篇。
就在那個年紀
詩意將我尋覓…
它從街道呼喚我,在迷蹤的夜裡
自話語闌珊中驀然驚起
在火花狂恣或歸程孤獨之際
當我卸下面具之時,它就將我尋覓…
我劈荊斬棘,揭開熊熊之火的秘密
然後寫下第一行縹緲虛無的詩句…
電影「郵差」最後一幕打出的聶魯達的詩〈詩意〉,頗有「我去尋詩定是痴,詩來尋我卻難辭。」的意味。也應證了詩人的創作能量,正是源自他對萬物的多情與敏銳的感發;情到深處,筆隨意走,信手拈來皆成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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