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透過玻璃,雨霽後的陽光強烈射進來,堇蒔選擇擁有大片光熱的飯桌一角坐下,向對著流理台的媽媽要杯最能醒腦的茶。
「醒腦?別說笑了!什麼東西醒得了妳?一考完,妳從晚上七點睡到隔天早上九點,出門回來後,又從下午六點睡到現在……嗯,」母親看了看鐘:「七月五號中午一點!還花什麼功夫醒腦?媽保證等會兒妳又去睡了!」
堇蒔不停揉著太陽穴,心裡埋怨母親,並不知道女兒在房裡其實多半是在流淚的,也全不知女兒短短時間裡,已然歷經了燒殺焚掠、乾涸枯萎、驚天歎地、情慾縱橫、性別認同等「不太平凡」的人生了,現在更處在荒亂如狂風掃過的海灘上一般……
失序、原始、徬徨。
「考完了多休息是好,只是沒見過這種『補眠』法的。」
還有狂亂。
唉,母親。堇蒔心想,多注意女兒的心情變化吧,否則女兒就不再是妳所認知的女兒了……甚至,已經不是女生,而是個女人了。
「妳為什麼臉這麼紅?很熱嗎?睡覺時難道沒開冷氣?」她看著女兒歎道:「唉,我看四點的社區清溪例行工作,妳就去勞動勞動吧,二個月沒參加了,不能光享好風景,不盡義務,懂嗎?該離開書桌、離開床舖了。」
「嗯。」堇蒔有點慌張地點點頭。
一會兒,總算是喝到了「母愛牌」香片,她一驚,香片,也就是茉莉綠茶,恒青的最愛。她努力讓自己別再臉紅,還好母親又背對著她了。
半晌,她無意識地撫著杯緣,愣愣看著母親來回擦拭的動作。
「媽?」
「嗯?」
「我正常嗎?」
「正常過嗎?」
好直接的母親!她搖搖頭。心想,自己沒成不良少年,可也要歸功天生的定力呀。
「妳看不出來我怪怪的?」
「妳什麼時候不怪怪的?」
天,真是……天才老媽,沒別的形容了。
「怎麼了嗎?跟媽咪說啊。」
「沒啦。考後症候群而已。」
堇蒔不再說話,母親與自己同血型、同星座,坦率迷糊,不拘小節;個性勇往直前,卻無法著眼細處,難怪最後被爸騙到廚房工作,捨代書牌而就流理台!她想,我們真容易被愛沖昏頭啊!
「把弟也帶去,暑假才過沒幾天,他已經玩瘋了!」
※ ※ ※
恒青在溪裡連根抓起一把布袋蓮,對它喃喃自語:「東西嘛,要長得剛好才有價值,像你這樣,就叫多餘了。上去!」
「啊!堇蒔,妳來啦?」堤邊赤腳坐著吸菸的桂煌,趕緊把菸捺熄在紙杯裡。
將布袋蓮甩上岸,恒青也才發現戴著草帽的堇蒔站在淺水處,手裡拿著畚箕,茫茫望著她。真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她想。
她走過去,脫掉草帽,難得地有點結舌:「妳……,嗯,來勞動啊?帶妳弟?」
「嗯……」堇蒔點頭,已經覺得面色漲紅,連忙彎腰拔起布袋蓮。
「喂!孫恒青!」桂煌笑著說:「妳講話怎麼這麼怪?很不自然哦!」
恒青轉頭瞪了他一眼。
「咦?堇蒔為什麼臉紅咧?」桂煌又問。
恒青再瞪他一眼:「你嘛幫幫忙,我們有女孩子的話要說,你去盯高棋樟挖泥,別讓他又溜去網咖了!」
「唉,為什麼我不能跟她聊天,卻得看小孩?」
「什麼小孩!人家都要升國二了,明年可能都比你高了!」
堇蒔直起腰來,揮手道:「不……不用麻煩啦!」
「啊,不會,」桂煌連忙笑道:「不麻煩,不麻煩,我跟妳弟很投緣的。」
「吼!差別有夠大的!」恒青氣得手叉腰:「平平都是女人……」
桂煌站起來,搖搖食指,笑笑:「不,不一樣的,孫恒青,不一樣的。好了,我就過去Men’s Talk了。」
「謝謝啊,桂煌。」堇蒔對他點頭。
「不客氣啦!倒是妳,也該回封信吧,我都寫那麼多封了。」他拍拍長褲,有些幽怨。
堇蒔聽了,頓時尷尬起來。
「不要緊啦,反正我是瀟灑的天涯癡情人,縱使癡情總被無情傷……」桂煌說著,邊吹口哨,走向正開心疊起石頭玩的棋樟。
「不用理他,他習慣了。」恒青安慰地說完,便若無其事挖起水中淤泥,不著邊際地問:「小蒔……妳還好嗎?」
「還好。」
見堇蒔認真清著溪泥,自己也不好提昨日之事,於是便像從前般,邊打哈哈邊工作。
一個鐘頭後,她們並肩坐在堤道上,觀賞黃昏的景色,還有仍在溪中努力勞動的社區居民們。
「漂亮吧?我想我離不開這裡了。山隨著四季的嬗替改變顏色,多采多姿啊;水呢,接續蜿蜒的空間暢流低吟,既和煦又寧靜。我們仰望高空廣闊,讓熱情的陽光照拂,心情怎能不豁然開朗呢?什麼不悅的體驗,其實都能變得微不足道。妳說是不是?」
堇蒔的視線離開山水,盯著她,心想這人今天講話拐著彎兒了,恒青看出她的茫然慌亂?哦,是的,自己的喜怒哀樂一向形諸於外的。
「看什麼?我臉上有布袋蓮嗎?」恒青問。
「是有泥土,雙溪的泥土,很美,很適合妳,不必擦掉。」
恒青笑了,這小女人就算心情不好,也不會忘了幽默感:「怎麼樣?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找以德、以牧?」
堇蒔聞言一驚:「這……這樣好嗎?」
「哪裡不好?他們是我們的好同學耶!妳不是也說要幫人家分擔嗎?」
「……哦,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不會。收一收走吧?」
「可是,我弟……」
見堇蒔有所顧忌,恒青便拉高嗓門:「喂──高棋樟!我跟你姊要去買內衣、拍大頭貼,你要不要去?」
「吼──拜託好不好?」弟弟也回喊過來:「我還要不要做人啊!遜──我跟楊桂煌要去打籃球!」
「好──別忘了七點回家吃飯!順便跟妳媽說妳姊會晚點回去!」
「哦──再見!」
「不准去網咖──楊桂煌你要看著他──」
「好啦──孫恒青妳實在有夠囉嗦──」
堇蒔非常訝異,怎麼恒青與人都如此熟稔,都能像家人一般?
「解決了!小case。」恒青驕傲地拍拍手,拉著堇蒔站起來:「走囉!啊,妳的袖子掉下來了,我幫妳。」
恒青穿著格子花紋的淡綠短襯衫,露出健康細長的手臂,替堇蒔的淺藍薄長衫捲高袖管。朗聲邊笑:「綠和藍呢,與天地同色呢!走囉!我有帶茶來,等一下請妳喝,茉綠耶!」
堇蒔笑笑,她實在很喜歡恒青的樂天、知足,儘管家境頗為富裕,卻不曾浪費過一錢一毫、一分一秒,的確像水堤區養就成的孩子。
兩人合力抬起最後一籃堆了不少泥的畚箕,向掛著「泥土集中營」的區域走去。清洗整理一番後,便進入了西斜紅日映照下的粼粼波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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