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裡的荷蘭母親告訴記者,為了安慰剛喪母的兒子的女友,於是幫他們買了往峇里島的機票,摀著面的母親強忍著,在瀕臨不成聲的狀態下,用僅有的冷靜對著鏡頭提出她僅有的訴求:我希望他們的遺體能被善待。據新聞報導,被擊落班機上的旅客遺體曝曬在大太陽底下,甚至被洗劫財物。
"Mr. Putin, send my children home. Send them home. Please."
造訪過阿姆斯特丹兩次,對荷蘭人的理性務實有深刻的感受,但電視機前面的我萬萬沒有想到,在旁人沒有辦法感受於萬一的悲痛下,這位喪子的母親的期望竟還能如此務實!,她沒有哭天搶地的要普丁還她兒子命來,或是抱怨馬航的處理有多麼沒有效率,她知道在這個當下她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把握受訪的機會,清楚的提出現下可以達到的訴求:送他們回家吧。
在同一天,荷蘭總理魯特(Mark Rutte)在記者會上表示,他與俄國總統普丁進行了一次「激烈的對話」,魯特是這麼說的:「他有最後一次機會,展現誠意協助,讓反抗軍不再阻撓調查工作的進行,這是他展現誠意的最後機會。」這也是他在記者會上最激昂的措詞。
寂靜面對災難的荷蘭
文:陳文茜 7月26日蘋果日報
事件災難後六天,當地時間下午3:50分,飛機準時自烏克蘭抵荷蘭空軍基地;內載馬航MH17罹難者第一批屍體。40具屍體。荷蘭人雖是此次馬航MH17墜機最大受難國,但無人確知這40具屍體全屬荷蘭籍。
荷蘭國王、王后、首相等政要於機場以國喪禮儀般的尊榮等候迎靈。當日,豔陽天,飛機緩緩停下,試圖停下所有的悲傷。如引導國際政要元首般隆重的前導摩托車駛入空軍機場,後為一台又一台黑色莊重靈車,共40輛。荷蘭軍人以閱兵般的儀式,走入機坪,先是三百多人踢正步行進,每隔一個點八人一組,時往右行,時往左分。一切就緒,眾人行軍禮集體向機內罹難者致敬,吹起小喇叭後,第一個棺木被移出,輕輕緩慢置入靈車,抬棺者再向棺具集體敬禮。
最有尊嚴的「重逢」
一切如此安靜,沒有哀號、沒有控訴、沒有政要演說,只有王后頻頻拭淚。馬航MH17的298名罹難者在巨大莫名的驚恐中離世,屍體一度被任意棄置。荷蘭人以寧靜自制,6天後,終於他們的靈魂,在此地此刻獲得莫大的尊嚴,安息了。
一周前,一枚突如其來的導彈,使MH17乘客來不及道別親人,匆匆離世。那一刻,生命從高空落下,沒有任何一張人道之網足以救援他們。一度長達4天左右,遇難者的屍體被遺棄於荒郊野外,有的則掉落住宅區肢體散落,甚或跌入淹沒水庫。當地早已陷入半無政府狀態,劫匪一度為所欲為地扒下他們遺體上值錢的物品。離世那一刻前、後的煉獄遭遇,都非他們生前可能預知。
約一周後,一切終於結束。罹難者以史上最有尊嚴的方式,回到原始出發地。每具棺木皆小心翼翼由8名衛兵抬靈,駛往與親人「重逢」的路上,高速公路沿路所有當地汽車停下鳴笛致意;荷蘭公民自發站立高架橋迎接車隊,脫帽致敬。抵達認屍軍營時,掌聲響起,一名迎靈者舉手敬禮,然後輕聲說:「歡迎回家。」
那是一個台灣颱風的夜晚,荷蘭的下午。我坐在家裡靜靜觀看這一切,歷時約1至2小時,CNN主播不斷以「Incredible」(不可思議)形容荷蘭給予罹難者的尊榮,以及現場自制因此更動人的氛圍。主持人聲音漸漸低沉,不再高亢,不再急促。那一刻,人們發現最巨大的力量,來自於寧靜。
這場由烏克蘭內戰局勢引發的不幸,荷蘭人在298名乘客中佔192人,但荷蘭首相的措詞始終謹慎。英國BBC《新聞之夜》日前播出一名要求匿名的美國情報官員提出與白宮不同的權威見解:「烏東武裝勢力誤擊,是最合理的解釋。」這是理解過去國際幾起以色列、蘇聯、美國誤擊空難史,皆可輕易獲得的初步結論。
但美國白宮想藉機擴大事端,美國媒體幾乎一面倒歇斯底里痛責俄羅斯必須負責。而死傷人數最多的荷蘭,政府卻冷靜處理;荷蘭媒體則多數報導失去親人的痛楚以及各國對荷蘭罹難者的致意,極少人煽情仇恨。首相公開最重的一次談話是:「普丁還有最後一次機會,證明他的誠意,協助處理空難。」
寧靜比控訴更有力
最終,調查權回到荷蘭人組成的國際團體,黑盒子未如美國通訊社稍早報導已被破壞交給俄羅斯,而是相當完整地經由馬國交給荷蘭……一具一具屍體回家了……以史上最尊榮的方式。
罹難者回到荷蘭那一天,首相未置一詞。他選擇靜看、沉默、致哀。把熱中國際勢力布局之事留給美國;把是否擴大制裁俄羅斯,交給歐盟、共同行動。
荷蘭的一課,告訴我們:寧靜,有時比控訴更有力量。
始終記得17年前的彭婉如女士命案,案情懸宕至今仍未破案,也或終成懸案,在那個民進黨仍在野的年代,她的夫婿洪萬生教授有絕對充分的理由跟影響力把這件廣受社會關注的命案擴大成受難家屬的政治控訴,或至少在案情偵察始終無法突破之時向專案小組施壓凸顯當政者的無能,或者至少,在案情千頭萬緒、不知多少次看似即將破案的線索曙光但終告斷線之後怒控檢調緒偵辦不力以稍紓發心中的無奈怨憤,但他始終沒有這麼作。
多年來洪萬生教授始終理性自持,未曾聽到一句憤慨的言語,或在社會對受害家屬的包容下潑灑情緒和對立;如果力量可以匯集、情緒能夠轉化,洪萬生教授選擇以彭女士之名成立基金會,以更永續的形式延續先妻推廣兩性平權的遺願,在那個永遠沒有機會看到黎明的暗夜彭婉如女士的生命理想嘎然而止時,洪萬生教授用理性與自制讓我們看到人性在折磨痛楚下的動人光芒與尊嚴,也讓我們看到沉靜有時比控訴更有力量。
據報導,空難後荷蘭隨即從各種管道展開調查與法律動作,冷靜務實的荷蘭人並未原諒也沒有放下,我相信他們絕對會用最實際的作為一點點的討回公道,展現身為荷蘭人的尊嚴;對比現下充滿了激情對立輿情民情的台灣,在一次次重大事件後集會晚會或法會成為集體療癒的句點,浮動不安的民心永遠只能在片段的網路神回覆或羞辱打臉的短暫快感下得到麻痺,顯然,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