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說我本來是個沈默寡言，孤僻害羞的小孩，大概認識我的人全部搖頭如浪鼓，打死都不相信。
不過，我真的是。
我的轉變，是上了大學，開始接觸活動界之後。
入學時，系上和法文系合辦迎新露營。其中有一段活動，學長抓了個人上台，用他身體上的各部位，來代表與介紹淡江大學所有環境。我後來才知道，這是那學長從一個在救國團流傳的【台灣地圖】，自己改編的【淡江地圖】。這正是我以前立下志願要學習的，所以我非常興奮，晚上就寢之後，逕自跑到學長的帳篷，硬是拿著筆記要他背出所有台詞讓我學。
這就是我開始接觸團康活動的起源。
然後，我進了康輔，也當上救國團假期服務員。
藉著強迫自己站到人群前，我慢慢放得開，交了些朋友，學了很多東西。當我站在台上帶團康，就是我最感到輕鬆自信的時候。
在某個學期即將結束的日子，康輔忽然發出召集令，要所有人到學校禮堂。在那裡等著的，是幾個即將畢業的康家學長姐。
為著傳承的意義，他們每個人都要表演一段拿手絕活，讓我們看看他們學到的東西。
一個高瘦的學長，慢慢踱到我們前面，開始說起他的故事。
他的父親是聾啞人，自小就跟他有著無法溝通的困擾。他國中時開始學手語，這才能跟他父親有了對話。為了健身，他也練中國武術。結合手語和中國武術，他創了一套以拳法表現的手語歌--殷正洋的【二郎神】。
順著前奏的悠揚笛聲，他使了個起手式，慢慢地拉開雲手
倏地，當歌聲響起，他的雙手在眼前飛舞。
『那眼前瀰漫的是 人間的塵煙
指寸的微光 隱約見』
拉長身形，他右手掐成劍指，跟著眼光射向前方。
緩慢但是堅定地，他立定如憂國的書生
『那眉宇深鎖的是 人間的愁怨
詩書節義事 何處現』
右手虛持書冊，左手大開，無語問蒼天
像孫悟空一般手遮前額，左觀右盼
『望盡千裡雲和月 靜觀自得心意間』
將手停在胸前，撫著心口
眼中綻放精光，看透一切玄機
『天眼識妖孽 洞機先』
劍指化成三叉戟，直指天庭
『一振開三金刀尖』
手如捻鬚，在臉上一抹
『儘廓清黃道面』
收手站定，如關公降世，散發出威風的氣魄，雙手合握直伸向上
『忠孝和節義 重撫現』
在過場的時候，他滿場遊走，伏高竄低，完全是國劇中武生的身段。配合音樂中的大鑼，他雙手張放，聲音從他手中綻放出來。
當樂聲停止，他抱拳收手，我們這才從心醉神迷的情境中醒來。要不是我們當時坐在地上，沒有桌子擺著，我們一定會拍案叫絕啊！
如果不仔細觀察，那些立馬分鬃，片腿躍踢的動作，實在看不出他是打著手語，只會以為這是套俊美的拳法。我之前帶過手語歌，所以看得懂幾個字。當下決定要向學長學習這個手語歌。
「不，我不教你。」學長說。
「啊？為什麼？」我驚訝地問。
在他弄清了我的來意之後，要我打幾個字讓他瞧瞧，問我學了多久手語。然後，他拒絕了。
「如果你要學手語歌，先去把手語學好。況且，我不希望你學我的版本，我希望你自己創出一套自己的【二郎神】。」
當時意氣風發，目空一切的我，不了解學長的想法是為何。之後，我還真的乖乖地弄了本手語畫冊，開始練習手語，連走路的時候，都會旁若無人地比起手勢。不過，我終究沒在學長畢業之前，讓他首肯傳授我。我問了別人，也沒人會這首手語歌。這【二郎神】，就算是在淡江失傳了。
暑假到了，我一如往常登記去帶救國團活動。我一直很喜歡東部，所以那次選的是自行車長征北隊。這活動隊，其實就是騎著單車，從花蓮走海岸線到台東。
到了台東，有當地的救國團服務員接待我們。就這樣，我認識了這個暱稱『巧克力牛奶』的原住民小女孩，她不是正式服務員，只是幫忙的義工。她很喜歡膩著我們這群領隊，常常抓著誰就問東問西的。因為她很純樸可愛，我們也很高興地跟她談天。
到了最後一天，大夥等著上車到火車站離開台東回家。她跑到我身邊，跟我說：「我會一首手語歌，你要不要看看？」我反正暫時沒事，就點點頭。她很高興地站到旁邊，開始擺起架勢。
當我看到這個台東當地的小女孩，邊念念有詞邊比著動作，我真是詫異不已！
雖然她現在的樣子，比較像是在做體操，不像是打手語。不過這的確是我求之不得，而且以為已經失傳的【二郎神】！
她怎麼會這首手語歌的？！難道真的是『禮失求諸野』？
不過，我這也才了解當初學長不傳我這首歌的用意了。
看著她的動作，很多手勢似是而非。也是理所當然，一個小女孩，沒功夫底子，又沒學過手語，只是模仿動作，精髓看不到，比出來也不會是那麼一回事。
如果當初我學了它，是不是也這樣？雖說不必用到『糟蹋』兩字，但我絕對沒辦法像那學長一樣，帶給觀眾深層的感動。
她沒表演完，我就得去照顧隊伍，然後直接離開。沒問到她怎麼學會的，但，那也不重要了。
我終究沒學會【二郎神】，也沒創出我自己的版本。
我繼續磨練我的團康帶領技巧，發展出我自己的風格。
大三時，我接下系上迎新的活動長。在第一天集合時，為了混過等車的時間，我抓了一個看起來老實的學弟上台，用他的身體表演我兩年前學到的【淡江地圖】。半學期之後，這個沈默寡言的瘦高學弟出現在我們康輔的甄試。再兩年之後，他成為康家的大哥級人物。
沒學到一些，也學到一些。拿了一些，我也給了一些。
我常說：這人生，很有趣呢。
P.S.:
http://www.pindie.com/man/yzyang.htm 去聽聽原版的歌吧，你可以想像配合這音樂而生的拳法，會是怎樣的光景。
